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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峰寻父:战死的普通人,到底在为他们找什么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9月14日10:17 中国新闻网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现在他们没有坟墓,也没有遗骸,甚至没有一份荣誉。我们到底在为他们找什么?”

  71岁的孙秀峰被肺心病折磨多年,每到冬天病痛更加猖狂。

  她喜欢夏天。夏天,天气好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门口,眼睛望向院门。

  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察右中旗的一个叫乌素图的镇上。此时是晚上,孙秀峰坐在火炉边,怀里是一堆尺寸不一的带有字迹的纸和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父亲的入伍通知书,它们在柜子里像宝贝一样被珍藏着,见证着这几十年来孙秀峰对父亲的寻找历程。

  孙秀峰把它们一张张放进了火炉里,只留下那张通知书,“等我走后,把它放进我的棺材里”,她告诉坐在旁边的三个女儿和已经78岁的老伴朱元。火炉里的纸都燃成了灰烬,孙秀峰哭了,他们也在哭。

  1948年,她的父亲孙耀离开了家,那个家在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察右前旗玫瑰营村。之后父亲音信杳然。孙秀峰也寻找了57年。

  父亲参军

  1948年3月,孙秀峰13岁。父亲孙耀因为帮村里人要账而去了张家口。临行时,孙秀峰送父亲到门口,她不希望父亲离开。4岁那年,她的妈妈去世了,继母的苛刻让她备感父爱的珍贵。

  “在家听话,我很快就回来,少则六天,多则八天。”这成了孙耀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个月过去了,孙秀峰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继母告诉她,“你爸爸不回来了,你就得养着老娘。”那年夏天,她被送到继母的姑姑家干农活,冬天农闲时,她被撵了出来。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她被爷爷以一头牛、十袋麦子的代价换给了乌素图镇的一个姓朱的农户。这是位于内蒙古辉腾锡勒草原北部的一个小村镇,隶属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察右中旗。

  冬天,她和一个叫朱元的人结了婚,那年她15岁,他22岁。

  孙耀的去向,孙秀峰是在几年之后知道的。在张家口,孙耀被国民党部队抓了丁,不久之后,他又加入了解放军,并开赴太原战场。1949年1月,部队给他的家里寄发了入伍通知书,当地政府还给孙秀峰的爷爷颁发了光荣军属牌。

  但没几年,这个牌子被收回了。因为杳无音讯,有人怀疑孙耀叛变了。这让孙秀峰的爷爷抬不起头。他四处寻找儿子,但几年下来没有任何进展。

  徒劳的寻找

  1970年代后期,入伍通知书从爷爷传到了孙秀峰的手里,她开始了漫长的寻找过程。先是距乌素图镇60公里的察右中旗民政局,之后100多公里外的乌盟民政局,然后是张家口、北京、呼和浩特、济南……

  孙秀峰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父亲的努力,尽管她一直在碰壁。

  她只会说当地的“土话”,她不认识字。接待她的人听不懂她的话,他们多是告诉她“都什么年头了,我们找不到”,“你回去吧,我们慢慢找”……孙秀峰通常会从这些部门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然后按上面的内容去另一部门,然后再收到另一张纸条……

  在张家口民政局,她拿着一张纸条出来,不认识纸条上写的“收容所”三个字,直到去了那里。

  在北京期间,为了找“国务院”,她见到环路汽车就上,转了一圈后又在上车的地方下来。

  在一个军区的办公室里,有人打开一个大柜子,指着里面密密摆放的档案资料,告诉她这全是士兵的名册,“这么多人,你要我们怎么找”。

  “我们并不希望妈妈出去找”,大女儿朱美鱼当时已经出嫁了,直到出嫁之前,她还没有穿过袜子。家里异常窘迫,每次把猪、兔子、鸡蛋卖掉之后,孙秀峰就出门了,少则几天,多则一月。“当看到她把烙的面饼放在包里,我就开始反对,我知道她又要出门了。” 朱美鱼说。

  持续地寻找到90年代初,孙秀峰的身体开始衰弱,她无法再出远门。

  一个老兵的“纪念情怀”

  2005年12月,孙秀峰的第五个孩子朱敏偶然在电视上知道了王艾甫,这个68岁的老人是太原市收藏协会副秘书长,10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在解放太原战役中牺牲将士的家属。

  那是一份记载着866个阵亡将士的名单,以及84封没有寄出的阵亡通知——在太原战役中,解放军伤亡达1.5万人。

  朱敏尝试着给王艾甫打去电话。她没想到,在王艾甫收藏的《太原战役阵亡将士登记册》里,赫然写着孙耀的名字!

  “登记册”是王艾甫从旧书摊淘来的。那是1996年春天,在太原市南宫广场,书贩们把从各地论斤收来的旧书刊堆放在广场上,王艾甫以3000元的高价买下它们,当时他每月的退休收入只有300元。

  曾经当了20多年兵的王艾甫对阵亡的战士有特殊的感情。这种特殊的感情源于援越抗美作战。在赴越之前,他们在河北昌黎县集训,王艾甫认识了来自山西的张广元,之后,两人情若兄弟。1967年4月6日晚上,这个在笑时总露出两个虎牙的小伙子牺牲在越南战场,王艾甫亲手埋葬了他。

  复员后,王艾甫想去看看张广元的家人,但在当地的民政部门他竟然查不到这个二等功臣。

  “转业时,我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搬家时还有两车东西。而他现在只有那一小块地方,在友谊关以南36公里的路边。”王艾甫经常到烈士陵园,在那里遥祭牺牲的战友。

  因为这种情感,看着那84份没有寄出的阵亡通知,他产生了为烈士寻亲的想法。“每一个烈士身后都有一个家庭,我能想象他们悲痛思念的情景。”

  从1996年开始,王艾甫开始了他的“寻亲”活动。按照阵亡通知的地址,他一一往当地民政部门邮信,打电话。但大多没有回音。

  直到去年10月,新闻单位开始关注这份烈士名单,事情开始有了进展,陆续有烈士的亲属被找到。

  两张纸的相逢

  “妈,我找到姥爷的下落了。”朱敏急切地给家里打电话。孙秀峰起初并不相信。

  直到2006年4月15日,孙秀峰仍然怀疑着。那一天,七个孩子都赶回了家。包括呼和浩特的小女儿、北京的朱敏、包头的三女儿。

  她们在等待第二天——王艾甫到来。

  一家人整夜未睡。孩子们发现喜欢念叨往事的母亲变得话少了。

  10点钟,在已经望了几十年的院门口,孙秀峰看见了几个陌生人走进来。孩子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了”……

  那是安静的半个多小时。

  孙秀峰张着嘴,干裂的唇抖动着,屋里可以听到她那急促的气喘声,泪水沿着老人那一道道皱纹流淌着。

  “在那半个多小时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大家看着她,跟着一起流泪。”王艾甫说。

  周围是孩子们、78岁的老伴朱元,王艾甫坐在那里,还有几个陌生人。看着他们,孙秀峰说的第一句话是:感谢政府!

  孙秀峰从木柜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她一层层打开,在所有的布都剥开后,一张破碎发黄的纸露了出来,孙秀峰小心地把它捧到王艾甫眼前,这是孙耀的入伍通知书。颁发日期是1949年1月。

  王艾甫带来了《太原战役阵亡将士登记册》,把有孙耀名字的那页,念给孙秀峰:孙耀,1948年12月30日入伍,牺牲时36岁,平时各项工作很积极,给房东挑水,战斗上服从(命)令,很好。

  孙秀峰用她那发抖的手触摸着“登记册”,在1948年3月,这双手并不像现在这样粗糙、苍老。

  王艾甫走后,孙秀峰病情突然加重,她的嘴张着,但无法呼吸,皮肤的颜色已经变紫。孩子们以为母亲凶多吉少,朱敏则在自责——她后悔告诉了妈妈有关姥爷的消息。

  孙秀峰被孩子们送到离家100公里以外的乌兰察布盟医院。

  从医院出来后,孙秀峰每次看到电视里的战争场面就会流泪,她告诉老伴,她的父亲“可能就是被那些枪炮打死的”。

  我们到底在为他们找什么

  从孙秀峰家里回来之后的几个月里,王艾甫遇到了困惑。他开始对自己“寻亲”活动的意义产生怀疑——这跟他之后两次再去乌素图镇有关。

  第二次是在6月初。跟他同去的还有太原市民政局人员。在乌兰察布盟民政局,一名优抚科(贯彻《军人抚恤优待条例》的工作人员问王艾甫,“你跟她家什么关系?”这让王艾甫觉得诧异。

  之后在孙秀峰家里发生的事情同样让王艾甫意外。

  同来的乌盟民政局的人不愿意上前慰问孙秀峰,大家合影时他也拒绝参加,说“别别别,等我们以后落实了再说”。

  “我不知道落实什么。即使现在没有烈士称号,至少他们是军属,你不该看看吗?按照中国人的良心说,她是一个病人,你至少也应该说两句话啊!不,他没有去做。”王艾甫感到了失望。

  7月10日,王艾甫第三次来到内蒙古,因为要申请革命烈士称号必须在牺牲者所在地或家属居住地,随行的还有电视台记者。

  王艾甫和朱敏一起来到乌盟民政局优抚科,他们拿着太原民政局为孙耀开具的在太原战役中牺牲的证明、当地政府开具的孙耀与孙秀峰的父女关系证明,还有孙耀的入伍通知书和阵亡登记表。

  “凭这几样材料,再加上电视媒体在场,我以为事情会好办。但他们不让记者拍摄,并喊着要记下记者车牌。还说我们是吃饱了没事干,净给他们找麻烦,”王艾甫说。

  朱敏看到,在王艾甫愤怒地说出一句粗话后,一个优抚科人员开始动手打他。

  “一人当兵是全家光荣、全村光荣、全厂光荣,杨利伟‘上天’是我们全国人民的光荣,为什么他们不想要这个荣誉!”在太原市文庙附近的一家饭店里,68岁的王艾甫流下了眼泪,之前找到那些烈士家属时的快乐,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他们没有坟墓,也没有遗骸,甚至没有一份荣誉。我们到底在为他们找什么?”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何晓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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