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民间

　　■文/缪克构

　　祖父是在春节过后的一个午后，在四叔家的别墅花园中摔了一跤的。绊他摔一跤的，是一级低低的台阶。在这之前，他虽然日渐痴呆，但从未被台阶绊过脚，即使是老屋里那旧式的高台阶。这一跤，使他迎面躺倒，额头撞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儿孙们马上将他送到乡村的诊所。包扎了三次之后，他额头上的伤很快结疤了，让人难以相信他已是96

　　但是，祖父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在这次摔伤事件之后，他就躺倒在病床上，饭量也越来越少，从原先的两碗米饭，减到后来的一碗、半碗，然后连半碗粥也难以下咽，最后竟滴水不进。他瘦得像木柴，开始慢慢地焚尽自己。

　　祖母那段时间显然更加苍老和无精打采。她虽然已经92岁了，但在过去的一些岁月中，尤其是祖父日渐痴呆后，她越来越显示出她的巨大作用来。祖父的衣服完全是由她洗净的；一天三顿饭，都由她关照的，否则，祖父在晌午时分就开始等待晚饭，而明明本周该到小儿子家中吃饭，他却跑到二儿子檐前坐等。夜里，祖母发挥的作用就更大了，她总是准时地敲醒他，拧他，打他，为了让他起来小便，以防尿床……现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她来做了，儿孙们都已安排好了，轮流着侍候祖父，一夜一夜到天明。

　　祖母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心陡地悬空了，担忧像水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头。她默默地坐在祖父床边，一副婉然若失的表情。在众人的劝说下，她终于离去，但没过多久，她又重新回来，坐下。她的耳背了，眼花了，甚至看不清陪在床边的人是谁，听不清人们的讲话，但她一遍遍地回到他的身边。越到后来，她越坐不住了。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她就走近祖父的床边，用手触摸他的鼻息，然后，几乎千篇一律的，她拐过几步，将手伸进被子，摸摸祖父的手。“手还暖着呢”，她说。她将被子掖好，又朝前几步，将手伸进被子，摸摸祖父的双脚。“脚也没有冷”，她又说着，继续将被子掖好。做这些事的时候，她踮着三寸金莲，显得心事重重，表情迟迟疑疑，说话时像自言自语，令人内心悲凉。

　　祖父鼻息尚存，手脚温暖，虽然行将就木，但在不能饮食之后，仍然顽强地拖了一个多礼拜。最后，有人提议：让他再吃一顿饭吧，老人不肯走，就是还缺他几粒饭呢。祖父的最后一顿饭，也许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少的一次，不过几粒饭，他也没有完全下咽，便平静地离去了。

　　2002年4月，我从上海回温州奔丧，看到为祖父送行的人有四五百人。长长的队伍，间隔着花圈、花篮，浩浩荡荡，让人一眼望不到头。长号鸣响了，出殡的队伍行将出发，我突然看见老祖母坐在屋前，看着出殡的队伍。在阳春三月的灰蒙蒙的清晨，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朵。一整排的房屋里的子孙们都走光了，她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前，像深秋的一只无精打采的老鸟，让人陡生悲凉。半年后，祖母死于一场小中风。

　　祖父祖母一个活到96岁，一个活到92岁，算得上长寿，除了遗传基因等因素外，按照我的看法，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心里不放事，二是能吃能拉。

　　我们家是个大家族，照理说该有不少事值得他操心，但他们从不管闲事。儿子成了亲，早早分开过。家长里短，从此充耳不闻。但有事情呢，他是肯帮的。农忙时节，祖父帮完东家帮西家，站在太阳底下筛谷子，一筛一个下午，没挪一下脚。农闲时间，他则替儿媳们买菜。他人头熟，买的菜新鲜实惠，的确让人觉得少不了他。祖母呢，看孩子，十几个孙子孙女，全由她一手抱大，然后又开始照顾曾孙一代。我的祖父祖母，就像两根顶梁柱一样，支撑着一个大家族，并且从来不把是非带进任一家家门。

　　祖父能吃。过世之前，每天三顿饭，两大碗还垒尖儿，并且落不得时间。除此之外，他还爱吃零食，主要是吃米糕、柿子、苹果、梨，烂了一点的柑桔是最爱，偷藏在黑咕隆咚的大瓦缸里，趁人不备，摸出来三下五除二吃光。在这一点上，祖母和他简直就是绝配。祖母也爱吃零食，水果藏在床头下的瓦缸里；米糕柿饼一类的，保准在柜子里，用纸包得好好的。她吃零食的时间定在晚上，偷偷摸摸，就像硕鼠。我小时候夜里起来大小便，远远的就听到窸窸嗦嗦响，走近了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有时候明明听到她嘴巴嚼得欢，一靠近，她当即就闭住不动了。这可真难为了他们，十几个孙子啊，她能给得了谁？索性，统统关闭。自己还吃不来吗？我以为，这是她的聪明之处，虽然我们不少偷过她的瓜枣，但这绝对是两回事，谁也不会把它张扬出去，引起另几家对老人的不平和怨恨。奇怪的是，两个老人吃那么多甜食，偏偏就不得糖尿病；从不刷牙，牙也不蛀，吃东西还嘎嘣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能吃是福，能拉也是福。祖父祖母的大便大堆大堆排出，马桶三天两头就得倒上一回。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他们越来越老了，力气也越来越弱，因此，倒马桶这件艰巨的事情，就轮流着由茁壮成长起来的孙子们完成。我们三天两头就听到祖父跑到屋外叫喊：“马桶又满啦，再不端去倒掉，里面的蛆就要爬出来啦。”他这一喊，就马上有人跑去倒马桶了。他们的大便结实粗壮，让人暗暗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