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弭菊田

　　1996年弭菊田与女儿弭金冬在济南画院

　　窗外月明星稀，室内万籁俱寂，我伏在画案上注视着父亲过去出版的画册，那令人回味的老照片，还有画坛的朋友们撰写的纪念文章，我的心在微微地颤抖，不知觉模糊了视

　　父亲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殷实之家。祖父弭宝实，行医为生，在父亲四岁时，得急症而死，父亲的童年时代丧乱不断，未及成年，家道便空寂冷落，父亲的外祖父武福恭是清末举人，艺术修养极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对失去父亲的外孙特别钟爱，教父亲诗词歌律、琴棋书画，为培养他倾注了不少心血，正是父亲有这么一段特殊的生活经历，他在少年时代就立下雄心壮志：绝不靠祖宗的遗产生活，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往事如烟，一段段令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像一串串珍珠跳出心扉……

　　父亲不但才艺高，他的人品与画品一样，是大家公认的。他为人厚道，有一颗善良的同情心，对朋友、学生，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是尽力帮助和提携。

　　1937年，父亲在山东南华文学院艺术系任教授，教山水与篆刻。他的同窗好友花鸟画家段黎民(父亲北京艺专同学)是李苦禅先生的大弟子，也在南华文学院教学。解放前夕，南华文学院南迁去了台湾，段先生失业在家没有生活来源，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父亲知道后，便请他每日到我家来吃饭。解放后，政府安排段先生到济南三中教美术，奶奶又给他介绍了对象，结婚后把家安在我家的东厢房里，组成了一个安定幸福的家庭。

　　王天池先生是齐白石先生的入室弟子。解放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依靠卖自画的书签、贺年片维持生活。文革后他妻子身体不好，孩子又多，生活拮据。父亲当时也面临着很多困难，可他心中时常挂念着王老，每月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省出几个钱来给王老送去，以解他的燃眉之急。每逢我们家改善生活，爸爸总是把他请到家中打打牙祭。他腿脚不便，吃过饭后父亲再用自行车把他送回家去。后来，父亲出任济南画院院长，上级请他提名组建领导班子，爸爸积极举荐王天池先生担任了济南画院的副院长。

　　父亲的学生蔡衍是个来自农村的苦孩子，他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带他改嫁，继父叫他学做木匠活，不让他上学。蔡衍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考上了济南五中，父亲当时在五中教美术，蔡衍打听到我们家的地方后便跑来给父亲磕头拜师，定要父亲收下他。父亲听了他的身世后十分同情，便收他做了徒弟，并教他绘画。同时，画家卢坤峰也是如此，当时是在七中上高中的一个贫困学生，经蔡衍介绍，他俩共同行了拜师礼，父亲便把卢坤峰和蔡衍安排在我家的南屋里住地铺，吃住在我家。父亲教他们木刻，与他们共同创作，投稿后所得稿费，都给了他二人作为添补生活的费用。

　　父亲又是一位爱国进步的画家。我小时候上学很晚，八岁时没有读小学。因为当时抗战还没有胜利，济南的小学里要接受日本人的教育，父亲不让我和大弟接受奴化教育，不叫我们去上学，请来他的小学老师傅先生到家里来做我们的家教，我和弟弟直到日本人投降后才进了制锦市小学上学。

　　爸爸是个大孝子，极孝敬我奶奶，从不违背奶奶的意愿。舅舅到德国留学前曾劝过我爸爸到法国去留学。因为法国有罗丹、米勒、达·芬奇等著名的世界艺术大师，而且巴黎美术学院是世界第一流的高等学府。爸爸又爱油画，其实何尝不想去法国深造呢！按照当时的家庭条件根本不成问题，但爸爸一想到奶奶年轻时便守寡，中年后两个女儿相继去世，身边只有他一个独苗，倘若走了，奶奶肯定会伤心的。为了守在奶奶的膝下，爸爸毅然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爸爸又是一个淡薄名利的人。从不占公家的便宜，可谓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一次，时任济南画院副院长的张登堂交给我三百元钱，说这是分给画家的材料费，要我给爸爸买纸、笔、颜料等。我到了文物店找到杨经理说明来意，文物店给我打了八折。我高高兴兴地把买到的宣纸、国画颜料、毛笔抱了一大包交给爸爸。但爸爸听说我买的用品打了折，得了便宜，很生气，逼我把打折的钱退了回去，并说：“记住！以后谁也不能以我的名义占公家的便宜。”爸爸用行动告诉了我人生在世做人的道理。他一生为国家，为省、市政府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却从没开口要求过什么。1999年济南画院举办《弭菊田从艺六十周年画展》，省长李春亭看完画展后问爸爸有什么要求，爸爸说没有什么要求。其实爸爸一生仅出版了一本16开本的画集，还是我们姐弟四人共同出资为他出版的，当时他何尝不想出一本大画集呢？然而他不愿给政府添麻烦，不会为个人提任何要求。

　　爸爸不仅在山水画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同时是位修养全面的艺术家，诗词、书法、绘画、治印、刻竹、摄影无一不精。在治印上跟我外祖父季化斋初学，从汉印入手，后宗西泠八家，章法简朴，用力苍劲，动静相间，方寸之间有韵致、有情趣、有古风、有新意，独创自己的风格。在刻竹刻扇上受济南名士刘有贞的影响。当初他学习刻竹到北京张叔渔处求师，但张不肯传授，回到家后他苦思冥想，日夜不辍，终于自己悟出了刻扇骨的手法，并创立了自己的风格。

　　父亲的山水画，早年在临摹上下了很大功夫。日寇侵略中国八年，他闭门谢客在家临了马元、夏圭、唐寅、沈周等人的作品八年，不仅保持了高昂的民族气节，而且打下了扎实深厚的笔墨功底。解放后，在毛泽东文艺思想双百方针的指导下深入生活，写生创作，先后创作了如《泰山红日》、《海岛女民兵》、《春苗》、《国际歌声处处闻》等等优秀作品。特别是在青岛八大观给青岛事务管理局画的巨幅国画《山海奇观》得到了全国各地同行们的高度赞扬。1986年，天津画家穆凌飞去青岛，入住青岛王朝大酒店，看到这幅气势宏伟的巨作时不禁大为赞赏，说这是他在北方见到的最好的一幅山水画。

　　爸爸对我的期望很大，1978年我调到济南市博物馆后，他要我画山水画，让我临摹古画，做基本功的练习。有时候带我到济南郊区去写生，走遍了龙洞、四门塔等济南的山山水水，让我大量写生，收集素材，用心创作。创作出作品来，都先要通过他的“验收”才算合格，否则他不准我随便拿出去参加展览。如今，每次参加画展拿自己的作品时，总觉得惶恐不安，因为没有了父亲这个艺术上的把关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我静静地翻阅着父亲的那些画册、文稿、老照片，逐渐明白了他老人家是在用自身的一举一动完成着他立体的人生塑造。我漫步林荫道上，思索着老人家的人生定位，天空中两行大雁组成一个“人”字飞过，顿时，我明白了，父亲是在用他的才华和人格组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字，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终遗言。

　　“弭菊田遗作展”将于10月30日至11月1日在山东省美术馆展出，弭菊田艺术研讨会及《父女薪传丹青文集·弭菊田弭金冬文集》首发式同时举行。

　　山水弭菊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