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提

　　文/孔明珠

　　阿凡提是阿福的绰号，长瓢脸，黑黝黝的皮肤，深眼眶，贼亮的绿豆眼珠，笑一下左边一酒窝贼忒兮兮。就差脑袋上顶一个瓜皮帽，再穿件长过屁股的条纹衫，谁说他不是阿凡提，我们学生都跟他急。

　　阿凡提是我们三排的活宝，他原创笑话的本事一点也没有，却好像始终候着场，但凡有人说笑话他的笑龙头就打开，“嚏嚏嚏……嚏嚏嚏嚏……”阿凡提笑起来舌头打着上颚，前俯后仰，乐不可支。不好笑的笑话他也笑，仿佛有责任在身，那笑一会也就可以了，不行，他一定要笑很久很久无法收声。于是，众人转而围着他笑，笑到都忘记了刚刚是什么内容。排长骂、连长吼都没有用，搞得全排劳动态度很不端正，一塌糊涂。

　　阿凡提的老婆叫大嫂，大嫂胳膊很短，却像装了发条似的，挑大粪时，胳膊甩半天高，精神气十足。阿凡提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金龙，一个叫银龙。金龙高个子，裤脚管总赶不上腿拔得快，吊在半空看上去很蠢；银龙八九岁，长得很可爱，眼睫毛又长又翘，但是他有个眨眼睛的坏习惯，两把小扇子扇啊扇的，多看了令人头晕。

　　连队里，大家都吃食堂饭，就阿凡提家是烧土灶头的。收了工没到吃饭的点上，常有人倚在阿凡提家的灶台边，恶狼似的吸气，看大嫂做什么都是香的。我也喜欢看大嫂做饭，问长问短，手痒的时候自告奋勇到灶台后面拉风箱玩。有时候，大嫂就会掰一块香喷喷的锅巴给我吃，有时是半截玉米。我月底粮票有富余时，会抽空去附近的农家换几个鸡蛋，让大嫂帮我煮熟。大嫂把鸡蛋搁在她的米饭上面，饭香了，鸡蛋也熟了，我总是要塞一个给银龙吃，可是调皮的小银龙一溜烟逃到很远很远，我跑着去追他，田埂上小树林中，抖落几多欢笑。

　　阿凡提的大儿子金龙长到18岁，满脸都是青春痘，他读不好书，性格乖张，钻在屋里一心想去参军打仗。暑假里闲得无聊，一天隔壁7岁小妹妹头发毛糙糙地回到家，突然对妈妈说屁屁很痛，拉下裤子一看下身出了血，再一责问是金龙给她吃糖，用自己的身体和她玩游戏。马上到派出所报案，金龙被抓去坐牢。隔壁女人哭得呼天抢地，赌咒发誓让他们一家不得好死。这边的阿凡提大气不敢出，二门不敢迈，大嫂也是以泪洗面一路消瘦下去。

　　阿凡提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被换到养牛班工作，天天迎着朝霞，背着晚霞，原来脸上的笑纹都被泥沙填满了，一幅剪影永远和老水牛合在一起，他喜欢听笑话也只有期待老水牛开口的那一天了。

　　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我们知识青年一批批离开农场，大田里悄无声息，8个人的职工寝室变得空荡荡，只有阿凡提家门口柴火满满地堆着，烟囱每天都要按时冒烟，可是没有人再倚在他家门槛上闲聊了，大家都像躲避瘟疫似的，也都害怕看见隔壁小女孩她妈吊死鬼一样的脸。

　　我也要走了，临离开农场那天，敲开阿凡提家的门，把一只结实的雕花圆凳拿给大嫂留作纪念，那是我爸爸一套老式家具中的一只，木头很沉，是抄家时剩下的，我带到乡下，既当桌子又当椅子用了7年。我把这张已抚摩成酱红色的凳子放在大嫂的床边，大嫂轻轻地哭了。银龙把长眼睫毛揉到眼睛里，也是泪流满面。我第一次把他圆圆的脑袋抱在怀中，第一次闻到乡下小孩身上潮潮的汗味和稻草香。我说银龙你好好读书，长大了以后到上海来。

　　大嫂悲哀道，我们银龙怕是不能读书了，他眼睛就要看不出了，这个毛病叫倒毛，就是眼睫毛生到眼睛里去了。金……金龙呢？他……他，我没有听清楚大嫂的回答，慌忙退出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