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之美

　　夜已深沉，市声却依然躁动如舞女的衣裙。河对面那家飙歌房里，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吼歌的人，仍陶醉在他自己破锣一样的歌声里。两只猫在草坪上追逐，打闹，不断发出让人掩耳不及的不知是快乐还是悲伤的嚎叫……

　　时钟指向子时，我也还没睡，但窗外的喧闹与我无关，甚至不存在一点影响，因为我正斜倚在床头重读一本旧书——《风雨敲书窗》，心绪沉浸在书中的陈年旧事里。许多年

　　“读一本新书，乃享受思想的初夜权，其乐无穷。”书的开头，主编如是这般地开着玩笑。说得真是绝妙！初夜权我享受过了，现在该是享受思想的婚姻权了吧，我想。但玩笑是玩笑，书的内容却一本正经。它是一部学者、教授、作家的思想随笔集，作者多是季羡林、李银河、许纪霖、王小波等大家，论述的是当代中国文化的反思、“文革”中知识分子的道义和良知、文明的兴盛和衰败、肖洛霍夫的品格这一类严肃的命题。

　　这样的文章是有重量、速度和质感的，它使我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然后又慢慢回复平静。书中所写的那些人那些事，离现在已经比较远了，而且我从未亲身经历过，但它仍然像子弹一样准确地击中我的心灵。作为一个当代的知识分子，我不能不为那些思想界的先驱，那些被打倒、被游斗、被流放、甚至被枪毙的擎灯人的命运扼腕叹息。而时间是最公平的法官，它让野蛮的话语统治完全失效，让被监禁的思想飞出牢狱重放光芒。那些智者的声音，简直裂帛穿云。

　　与这些振聋发聩的声音相比，窗外的噪音算得了什么呢？它们全部被覆盖了，像白雪盖住一地鸡毛。

　　每个人都有两只胃，一只需要随时补充粮食和水，另一只需要随时补充知识和文化。而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人，都像是一只只被有形或无形之手抽打着的陀螺，总是在为了现实的利益拼命地旋转，旋转，以至头晕目眩。而夜晚的阅读如同一道绿色樊篱，隔开白天有用或徒劳的忙碌，隔开稀粥一样乱糟糟的名利场，隔开黑夜里正在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发生的一切。夜读之美，是松间明月和石上清泉的朗照与静默，是天地空旷我独行的惬意与自在，是一千朵郁金香正在隐秘盛开。

　　我把夜读当作增加给养的过程，更当作清洗自己的过程，仿佛只有经过书的洗涮，我才有信心和勇气面对明晨的朝阳。很多书我都是在临睡前读完的，有时读史，有时读小说，有时读诗和散文，有时也读童话、侦破、武侠和时尚杂志，视当夜的心情而定。心暗时读史，它让人知前世思今世；心躁时读小说，它让人在情节中平和；心静时读诗和散文，它让人智慧和通达；心累时读其他，它们让人一身轻松。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芳香的文字是一个庞大无边的私家后花园，里面开满馥郁的鲜花，长满婆娑的绿树，有虫鸣唧唧，水流丁冬。这样的夜晚，我捧书在手，如同踱步花园，心境澄澈而明亮，我是精神国土里自己的王以及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