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速读：三生爱

　　叶文玲/著唐凌逸/缩写

　　编者按：《三生爱》，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8月出版。该小说是著名作家叶文玲继《父母官》、《太阳的骄子》、《秋瑾》之后推出的又一长篇新作。小说讲述了三代女人的爱恨情仇。绝美的茫茫孤独地走向未知世界，经历了无数坎坷，一路坚定地寻找外婆和母亲的秘密，也寻找着真正的爱。《三生爱》与其说是写三生情痛，不如说是写永世难解的爱之

　　忆（一）

　　世上的邂逅多么奇妙。就像今晚，我们这群来法的访问团，准备换个就餐的地方。在酒店大堂等待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茫茫。正想去打个招呼，带我们团的奈尔小姐过来告诉我去莫泊桑饭店吃饭。等我再转过头去，茫茫已经不见了。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纠缠于心的都是有关茫茫的一切。准确地说，是有关她母亲和外婆的一切。难道命运也会随外貌遗传？茫茫的母亲和外婆，都是旷世美女，同时也都红颜薄命。

　　六十年代初，我和即将成为我丈夫的滨声去青岛婆家。我们去给一户姓班的人家送喜糖。班家只有一个老妇人班天奴大娘和她那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儿婧婧。班大娘和我母亲口音很相近，婧婧很活跃。出来后，滨声告诉我，班大娘和婧婧是日本鬼子撤离时留下的。班家是半掩之家，也就是说婧婧母亲以前是不正派的女人，据说婧婧还是外国种。我沉默了。婧婧和她母亲的美丽和神秘身世，在我心里激起一片好奇的涟漪……

　　结婚两年后，我回到老家分娩。我漫不经心地跟母亲说起了班家。母亲非常吃惊，她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巧，早传她都殁了几十年了……

　　外婆家在勺港，乡风甚严。一个春天的晚上，族里准备重处一个犯了弥天大罪的人。这人叫诺诺，是镇里长得最漂亮的。诺诺的罪名是与一个海匪在族里祠堂的供桌上光着身子做爱。然而刚要处罚诺诺，那海匪却踩着水背着诺诺逃走了。从此，诺诺就从勺港消失了。

　　1966年深秋，在大学当教授的滨声被打成“牛鬼蛇神”，我送女儿回爷爷奶奶那里。没想到的是，班家竟被大字报封门。婆婆告诉我，班大娘先是被揪斗说是汉奸破鞋，后来婧婧当了造反派头头，才把班大娘救下来。她们准备搬家。我去班大娘家，班用乡音和我说话。我问班是不是浙南勺港人，我说出了我外公和母亲的名字。班一声惊呼。我心狂跳：班大娘果然就是诺诺！她抖抖索索地翻出一个蓝布包裹：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羊皮面的本本，一把有着一些锈迹的青铜短剑。直觉告诉我，这几样东西藏着她全部的秘密。果然，班说她准备把这两样东西托付给我，因为我母亲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滨声一家又是她最信任的人，她希望学历史的滨声今后能告诉她这本子里所写的一切。她还说那剑是一个闯江湖的人送她的。我马上猜到那个人多半是救走她的那个男人。

　　青铜剑和那个本子，从此成了一个没有解完的谜，埋在我心底。直到二十多年后，我回到故乡浙水之滨……

　　调回故乡工作，是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在文联刚办完报到手续，我就被电视台抓去帮他们招节目主持人。我遇到一个叫廖无几的女孩。长得无可挑剔，她以绝对优势入选。没多久，就名声响亮了。在此期间，也传出她的一些绯闻。一天晚上，廖来我家找我聊天。她和我有见面就熟的亲切感。她让我叫她茫茫。我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婧婧。我问她老家是不是在青岛。她说是湖州南浔。

　　八月十五的晚上，茫茫来我们家。她拿出一把青铜剑让滨声帮她看。我大吃一惊，那剑竟是那把蓝布包裹的锈迹斑斑的青铜剑。我想茫茫会不会是婧婧的女儿？

　　在一个与勺港相似的江南小镇，我敲开了廖无几的父亲廖若晨的家。她那年迈的奶奶接待了我。关于廖家，我已从当地文联知道了一些。六十年代廖若晨插队去内蒙，一去17年，回来时少了一条手腕却带回一个10岁的女儿。这就是茫茫。廖拿出一封信，说是茫茫写给我的。信里说，我多次给她讲故乡的诺诺，后来她明白是她的外婆。她察觉她的外婆、母亲一定有许多故事，但她父亲一直守着与她母亲的秘密。她想起她南浔家里有一块蓝布肚兜，上面用日文写着一个地址和名字，她想也许她外公外婆在日本生活过，她决定去日本找他们。

　　我在法国的访问结束，终究没能和茫茫见上一面。

　　促使我不得不将茫茫的故事讲出来的原由，是与茫茫在法国撞见、几年以后又在夏威夷再度见面的很久以后，收到一个沉甸甸的挂号邮包。一看寄者的地址姓名，我如雷轰顶——立舟！周立寄自菲律宾。我立刻意识到一个最不愿证实的结局已经发生。里面装着茫茫的手写稿件，标着（一）（二）（三），还有周立在垂危的日子里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读着，热泪盈眶。

　　录（一）

　　我把自己生命的新一页，翻在了1988年之春。靠一个朋友的帮忙，我随一个旅行团出发去日本。

　　在福冈，我就和大队人马分手，我要去找蓝布肚兜上写的那个名叫井上诚一的人。我认识了两个中国通谢先生和江上先生。我让他们帮忙查找一下30年代末，此间有没有一位去过中国胶东半岛的叫井上诚一的人。傍晚，江上回话说查出一个叫池田秀夫的30年代去过中国东北，现在已退休，在离福冈不远的一个乡下养老院。

　　好不容易找到养老院，却被告知池田半月前已去世，不过有个女儿住在山口县。中途，随中日友好协会的人去看一个叫“雪舟庭”的地方，意外得知不久前我所认识的立舟——周立也来过，他是来看雪舟的故乡和画迹的。我一直念叨：立舟，周立，你是否已经原谅了我？没想到我们失之交臂！找到池田的女儿，她拿出父亲生前联系过的朋友名单。我激动地翻找，上面果真有个叫井上诚一的，住在濑户田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找着了井上的家。哪知这是一个同名的人，根本没去过青岛。不过他告诉我他有一个中学同学东正一郎去过中国的北方。此人信佛，可能在比睿山听经。

　　回到旅店，突然发现留言牌上有周立的名字。问店员说才走，好像是去了火车站。我赶紧不顾一切往火车站赶。一路上，我都想着与周立的那次邂逅。那时，周刚从美院毕业，在南浔实习作画，无意间将在小船上玩耍读高中时的我画入了镜头。我抢白了他一顿。他惊慌地不停道歉，很老实的样子。进电视台后，我还和他相遇过几次，我忘不了他的那种真诚。

　　在火车站，我终于看见了周立。多年不见，他还是那样清瘦，挺拔，一副不修边幅的学生模样。见了我，他也无比惊喜。得知我此行的目的，他鼓励我，还细心地偷偷在我背包里塞了一叠日元。我委托他回去后找到帮我来日本的朋友，让他代我向台里续假。

　　回到旅馆不久，电话铃响。居然是周立。他没走，准备陪我一起寻找。我感激不已。摆谈中，我说到此次帮我来日本的那位朋友。周突然脸色大变。次日起来，发现周已经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从比睿山到佛教圣地高野山寻找东正一郎的过程中，我突然在一片墓地里发现了井上诚一的墓碑。我呆了。凭着我的不屈不挠，在福井我终于找到了90高龄的东正一郎。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切。

　　30年代，东正一郎是在大阪近郊小镇度过的。那时他刚医科大学毕业，在一所学校当老师。镇上有个“鱼民”小店，是一对中国夫妇开的。男的叫于是宗，高大英俊。于太太年轻美貌。东正一郎经常去店里吃饭，一来二去，就和于是宗夫妇成了好友。后来，东正一郎去了仙台。七八年后的1939年，东正一郎随部队派驻中国，在一个叫井上诚一的医官手下做助手。一天，他们为一群随军准备作慰安妇的女子检查身体，发现一个孕妇，这人竟是于是宗的太太。于太太哭诉说三年前为了还租住小店屋主的钱，于是宗与人打赌泅渡狭河，结果淹死了。后来有一个叫班的西洋人看上了于太太，说他可以带她回中国。哪知送来那本有着“班天奴”名字护照的第二天，班却突然消失了。为保护班天奴，井上借口班天奴是他太太，将她带去了青岛。后来井上病死，班也不知了去向。

　　忆（二）

　　一口气读完周立给我的信，和茫茫“录”里的（一），我的心情沉重而压抑。茫茫去日本，原来经历了这样的寻觅过程！后来听说茫茫回来，台里以她没请假为由，让她辞了职。

　　我与立舟相见，是在茫茫辞职两年后的深秋。那一次，立舟告诉我，他深爱茫茫，在日本离开茫茫，是因他以为茫茫已和那个帮她去日本的朋友好上了。而那个人，却曾和他一起插过队，为人卑鄙，多次陷害他。他回来让那人帮茫茫请假说话，那人却打官腔不肯帮忙。这也是导致茫茫失去工作的原因。

　　录（二）

　　没想到回国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一件都揪心！先是奶奶脑溢血去世，接着是周立去了菲律宾，说是他唯一的亲人姑妈给他在那里找了个妻子，他去完婚和定居，再接着我发现那个曾帮我去日本的朋友竟然是个伪君子，他和我交往的目的无非是想占有我，这也是导致周立远走菲律宾的原因。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我越发觉得自己深深爱上了周立，但却天各一方。

　　为了忘记这一切，我去了昆明，当上了高级导游，收入不菲。但就在这时，堂兄来电，说我父亲患肺癌去世了。匆匆赶回去，堂叔交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是父亲辛辛苦苦为我攒下的一万多元钱，还有一封遗书。看了信，我如雷轰顶。父亲告诉我，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20多年前，他在内蒙插队。一天晚上，一群暴徒把我的母亲婧婧强暴后怀上了我。他救了我母亲。为了报仇，母亲将我托付给他，点火与暴徒同归于尽。他为了救我，自断右腕得以返城。

　　我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我决定远离这里，从此不回头！我先去了泰国，后经新加坡回香港再到英国。一路上，我给周立写信。我真想大声说：周立，我错过了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后悔！

　　我简直不知道怎样面对梅妮。梅就是带我离开云南的朋友。她是英国人，她让我给她当助手。但渐渐地，我发现她是个同性恋。随她到了伦敦，我就决定离开她，自食其力。一路上，周立不断给我寄钱。离开梅后，我去了法国，给餐馆打工，给卢昂工商会作翻译，什么事都干。一年过去，周立与我断了音讯，我感到他在回避我。现在，一想起周立我就神思恍惚。为了他，我拒绝了很多男人。我在心里不断呼喊：周立，你在哪里？

　　忆（三）

　　在叙述茫茫最后的故事前，我不能不插叙1995年和茫茫相见的经历。在此之前，我又不能不交代周立的下落——在茫茫呼天抢地找他的那些日子，他独自去了西藏，完成了一系列引起很大轰动的雪域组画。又过了些时日，周给我来信，告诉一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他让我千万不要告诉茫茫。

　　接着说1995年春。得知我去夏威夷，茫茫也赶过来。她陪我一起游火山，给我讲述她这些年的事情。她说，这些年她打拼得很艰辛，成功地开了一家服装公司，后来又垮了。她不断提到周立，述说她的思念。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他。但还是忍住了。我真想告诉她：茫茫，你所深爱的周立，并没有结婚，他之所以向你撒这个弥天大谎，是因为他在西藏呆了三年患上了尿毒症。

　　尾

　　在夏威夷与茫茫相见，又是六年前的事了。分手之后，茫茫音信稀少。一晚，突然接到茫茫的电话。她告诉我，她知道周立的事了。她要尽一切努力救他，哪怕付出生命。

　　2001年9月上旬一个深夜，茫茫从纽约来电话，说周立马上要去她那里。她准备给他办个画展。她正在世贸中心联系画卷装运的事。说着，她让我等一下，说接个长途，过一会儿再打来。我等了许久，电话再没响起。第二天，是9月12日，但在美国，是9月11日，这一天，世贸中心轰然倒塌，人类进入21世纪的大灾难就此发生！

　　两年后，我去“9·11”遗址凭吊，在那里，沉埋着许多像茫茫这样不为人知却为我所牵挂的冤魂。

　　深秋，西子美术馆落成。里面有立舟的画作。立舟去世前嘱我给他的画写前言。我把他的信读了又读。在信里，他写道：自从得知身患绝症，我选择活着并顽强坚持，就是为了茫茫。多年前，我看过一位作家写过有关三生石的故事，但我没想到，我也会应合这样的无望之盟！来日无多，我想对茫茫说，茫茫，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三生之爱，今世无缘，但求来生！

　　网络编辑：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