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的吉卜赛人

　　■文/张佳玮

　　雨果在描述十四世纪的法国时，提到了河滩广场卖艺的吉卜赛女郎。这个博学的大师称那些能歌善舞的精灵为“埃及姑娘”。而我在另一本书里读到的说法则是，吉卜赛人源自印度，他们去到土耳其，去到波希米亚，去到意大利，去到西欧各地。一路行来的他们，饮了从西亚到中欧的酒，与当地的男女生下了孩子，走走停停，居无定所。他们以占卜为生

　　如果将吉卜赛人比做一个玻璃杯，那么里面盛满的就是印度、波希米亚、土耳其、罗马尼亚、意大利、法国的混合血液。就像一杯明亮悦目的鸡尾酒。

　　跟朋友说起这些时，朋友满面艳羡之情，随后便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出门远游一次，做一次吉卜赛人。随后MSN上遇到，便是各类信息咨询：去哪个旅游景点比较好玩，走哪条路线比较价廉物美，时间如何安排，等等。迁延了几个月，旅游线路终究没定下来。自我安慰说，周末才两天，近的地方都熟，都玩不尽兴。找一个长假出远门玩个痛快再说吧。临到长假，便又一次感叹：到哪儿都是一回事。算了，算了。不去了。

　　我常被朋友羡慕的一点，便是自由自在。说想去什么地方，收拾几件衣服几本书最多带台笔记本，直接跑火车站买票，然后便可以开始出游。只不过，口口相传的那些去处，早已被说尽玩滥。去到阳朔，朋友电话追来，叮嘱我去哪家住宿哪家喝酒哪家吃啤酒鱼；走到新疆，乌鲁木齐满街都是导游，甘愿带你一览西北风情。假日出门，外滩、人民广场每每人满为患，到处是闪光灯。似乎无论走到哪里，总有无数足迹先于你埋伏着。就像你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却发觉她的接吻技巧异常娴熟一样，令你难以感到舒畅。

　　欧·亨利有一个小说叫做《世外桃源》，里面提到一对伪装大爵爷与贵妇人的少年男女寻找到避暑胜地，可以躲开世俗的喧嚣。然而，这已经不是依靠嘴来传播故事的年代。两千年前人们知道巴比伦人有空中花园而无法目睹，而今天布拉格、巴黎和纽约的图像通过明信片、电视节目和海报周游世界。这是个没有秘密花园的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明媚花朵都不会被放过。世界被飞机与火车缩小，而那些视野之外的胜地，正在不断被开辟。海明威躲到古巴的小岛去打鱼、开辟农场和写作他的伟大小说，他可以用一块布蒙上电话来拒绝打扰。可是，世界上这样的小岛正越来越少。历史与文明正被不断挖掘出土，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有一个DV镜头，和一个旅游景点的招牌———于是，你再也逃不开了。

　　如果还有吉卜赛人在这个时代，也许他们将不再能够流浪。他们离开印度，一路唱着歌谣流浪时，能够看到被开辟的疆域，规划完整的城市，还有那些道路上划定的标志，以及交通灯。他们的跋涉将会不时被打断，有人会查问他们的身份与住址，或者交纳费用。会有善意的人们让他们搭车旅游，会有人向他们不断指明路径。他们所流浪的世界没有神秘感可言，当他们试图去为人占卜时人们不过付诸一笑。新闻记者会用镜头记录他们的长途流浪，做一些猎奇类的节目，并邀请他们上电视做一些访谈。流浪的吉卜赛人会不断停驻在经过的城市，并成为城市的一员。你知道，那些在蛮荒时代，与野兽、天灾、恶劣的天气、陌生的地形、浪迹的命运作斗争的吉卜赛人，将很难在这个文明的时代通行自如。文明已经取消了他们流浪的权利。而我们所能作的极限，也无非是背上背包，做一次徒步的、短距离的旅游，以表达自己对于浪迹天涯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