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像父亲那样去写作

　　戏剧大师曹禺先生去世十年了，女儿万方曾经写过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灵魂的石头》。曹禺先生的个性在女儿笔下鲜活地呈现着，父亲的风骨、血脉融化在女儿的血液中，那种刻骨铭心的亲情让人深深地感动。

　　文章里有这样一段：“我爸爸成名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像几乎所有当代的中国文人一样，在二十几岁就迸射出生命中创造的光辉。我体会他真正的才华，在于他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独特的感觉之中，他迎接命运，他愤愤不平，他痛苦，他要反抗，一股股激流从他身边汹涌而过，他的心被激荡，也许他也想化为激流，或者说把自己投身进一股强大的力量里，可在他的心灵中有一个小人儿，具有把握他的更大的力量。就由于有他的把握，他写出《雷雨》。”

　　作为女儿，万方感觉到自己的幸运。一个有才华有灵魂的人曾经活在她身边，使她得以一直看着他生命的进程，得以敞开心灵，接受着来自父亲的影响。

　　随后，她长大了，成熟了，开始写东西。当她写出中篇小说《杀人》，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之后，父亲看了，他对万方只说了简单的两句话：“你真的行，小方子，你可以写出好东西。”别看只是这么两句话，这是父亲对她的作品的肯定。万方创作的电视剧《牛玉琴的树》在中央台播放时，父亲在医院里看了，连连说：“真好，非常感动人，又真实又动人。”在女儿的记忆里，这是爸爸对自己最大的夸奖。

　　父亲曾在给万方的信里说：“天才是‘牛劲’，是日以继夜的苦干精神。你要观察，体会身边的一切事物、人物，写出他们，完全无误，写出他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万方问过父亲写东西时的感受，他告诉她：“生活中往往有许多印象，许多憧憬，总是等写到节骨眼儿就冒出来了。要我说明白是不可能的，写的时候也不可能。”现在她真的体会到这话的含义。她觉得写作实在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儿，时常出乎自己的意料，乐趣也就在于此。

　　关注普通人的“人生状态”

　　万方自己多年底层生活的体验，以及父亲对人的兴趣和热情，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万方清晰地记得，多年以来，父亲的手边有好几个本子，内容纷繁，有他的断想，有日记，有一篇篇的人物对话。他让万方注意人，听到有趣的事，生动的语言就要记下来。记得父亲曾和她说过：“人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还是极应当把他搞清楚的。无论做学问，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看不明白，终究是一个极大的遗憾。”

　　一部电视剧《空镜子》让几乎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了万方这个名字。这是万方根据自己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这部作品非常真实地反映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因此打动人心。在万方看来，写作的对象是人，作家永远在观察人，捉摸人。她说：“我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我不愿意评判，生活几乎是无法评判的。写作应该是去发现隐藏在生活表象之下的所有那些理由。事实上对人了解得越深，就会越宽容。写作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让人感到美妙快乐。”于是，《空镜子》、《空房子》、《走过幸福》、《黑眼睛》等众多贴近老百姓的电视剧和电影，从她笔下创作出来。

　　有位评论家这样评论万方的小说：“万方藏得很深。她笔下的人物总不能让你简单地喜欢或不喜欢，他们身上的可爱与不可爱之处糅为一体，传达着当代人复杂的心情和处境。这些人物太真实了，在我们的城市里随处可见。”

　　采访时，笔者问万方：“我很欣赏你的一个观点，你的着眼点完全在于对‘人生的状态’特别感兴趣，这正是你的独特之处。能否谈谈这个观点。”

　　万方回答说：“写作要编故事很容易，但这很表面，我的剧中人，必须扎扎实实地活着。只有找到并摸透人物活着的状态，笔下的人物才有血有肉，才能打动人心。当然，对人生状态的感受需要时间的积累。人生有时是一个很无奈的事情，尤其是当我先生因病去世后，我更深地理解了生存是为了什么。儿时也思索人生，但比较虚幻，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懂得生命是一个过程，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有的是千丝万缕的联系，慢慢度过你一天天的日子。”

　　这些年万方一直在小说、电影、电视剧、话剧不同的艺术形式之间行走，她认为自己的这种情形有些像练习武功，十八般武艺用的是不同的兵器，你一点点弄清了它们不同的形状、性能、使用方法和路数，内心始终把握着一种界限，把自己的手脚练得更利索些，脑子也更清楚。回想起来，她觉得就是这样一点点掌握了写作的奥妙，走进了父亲指给她的迷人的创作境界。现在，无论何时想到父亲，她都会感觉欣慰，因为自己没有让父亲失望。

　　万方的话剧情结

　　万方的话剧处女作《有一种毒药》，即将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该剧将作为纪念戏剧大师曹禺逝世10周年的作品之一，与观众见面。

　　万方说写话剧是她的一个情结。从小她就随父亲到剧场去，台前幕后地跑，对话剧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戏剧的种子从小就扎根在她心里，没想到这么晚才发芽。她告诉记者，“时间越长对父亲理解越深。父亲告诉我，《雷雨》是想了5年才写出来的。当时我觉得不可思议。而当自己要写话剧时，才晓得了写话剧的艰难。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成为戏剧，它需要特殊的材料和深刻的思考。”

　　万方认为写话剧比创作小说和电视剧难得多，因为它不可能任思绪肆意铺展，时间和空间都受到限制，而戏剧的魅力也就在于这种限制。因此，对生活要有高度的浓缩，这也是戏剧创作独具的挑战性。

　　我问她《有一种毒药》这部话剧写的是什么？她回答说：“我们在世上已经活了很长时间，常常，我们是无奈的，我们也很辛苦，很累，因为我们必须为生存奋斗。此外，我们总想活得更好一些，获得更多的物质享受。每一次成功会让我们感到满足，然而成功很稀有，更多的时候我们并不满足。还有比不满足更糟的，我们时常感到烦恼、焦虑，心中茫然。我们不由自主地会想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活着。”

　　万方的话剧《有一种毒药》，无法告诉人们什么是毒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怀着渴望。无论它会给生活带来什么，是成功还是失败，是痛苦还是快乐，是迸发而出的创造还是可怕的破坏，我们都无法遏制心中的欲望。对此我们别无选择。”

　　谈到话剧，她又说：“我从来不认为戏剧可以和影视相比，戏剧就是属于小众的。科技发展到今天，电影可以在宽阔的荧幕上极大限度地满足人们感官的需求，人们也可以随手打开电视机，进行最为便利的挑选，各取所需。那么戏剧呢？戏剧的小众性恰恰是它的优势，它一定是为有更多精神需求的那部分人存在的。戏剧可以对人类的境遇做出生动的表现，刻画人类的天性，和观众进行生命体验的交流。在这个意义上进行创作，本身也是满足了我自己的一种精神上的需要。我一直相信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创作就要寻找他们的理由。而在人类经验中，歧义是免不了的，生命本身就带有不确定性。为此，我愿意努力地去探寻。”

　　链接：万方，著名剧作家曹禺的女儿，1952年生于北京。“文化大革命”中到东北插队。现为中央歌剧院编剧。万方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小说，同时创作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本。主要长篇小说有《明明白白》、《幸福派》、《香气迷人》等。主要电影作品有《日出》，改编自其父的话剧，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黑眼睛》，获中国优秀电影“华表奖”。主要电视作品有《牛玉琴的树》，获中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电视连续剧《空镜子》获中国优秀电视剧“金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