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速读：蝌蚪

　　编者按：《蝌蚪》，《长篇小说（秋季号）》首发。该书为新生代作家弋舟继《巴格达斜阳》后的又一长篇新作。小说讲述了一个少年在粗俗和暴力环境中的成长历程。作为一个蝌蚪般的小人物，主人公竭力想摆脱靠暴力赢得尊严的父亲给他带来的阴影。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那个邪恶的环境，并遭遇了自己的第一次爱情。这是一段畸形的爱情，爱人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她过去的男友才和他走到一起，这样的爱给他带来重压，为了缓释自己，他居然和一个男人走到了一起。直到恶魔般的父亲来到他身边制造了一起绑架案并被击毙，他

　　十里店被山环抱着，它是去兰城的必经之地，兰城电厂就建在这里。生活在十里店的那些日子，少年的我，经常会在夜晚游荡在黑暗的街边。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样好的一个地方，怎么就会被郭有持这样的人把持着。郭只是兰城电厂的一名工人。但就是他，却一度左右着十里店的日常秩序。郭用一把菜刀，统治了十里店。郭的菜刀，让我的少年时代陷入了孤独和寂寞，因为谁都怕郭的菜刀而疏远我；郭的菜刀，还让我妈离家出走，他在某一次输掉我家的房子后逼着我妈用菜刀砍他，这让我妈绝望无比。走的时候，我妈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她说只有读书，我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妈走了不久，郭有持就把徐未带回来了。徐是我同学赵挥发的妈，赵副厂长的老婆。在我看来，徐被郭弄上床多半是慑于他的淫威，她的美丽和软弱让我心生同情。郭的霸道惹怒了赵，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赵雇了几个人冲进我家，用土枪把郭的肚皮打开了花。十三岁的我背着郭向医院走去。没人帮我，十里店的群众都对郭充满了仇恨。郭没死，十里店的恶徒，一夜间都集合在了电厂职工医院。乌云从医院上空弥漫开。那天清晨闯入我家的几个人，被郭的手下一网打尽，都缺胳膊少腿的住进了医院。那把打破郭的肚皮的土枪也被缴获，郭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接着，郭让手下把他抬到赵家，作出一副要扎根的样子。赵一个电话把电厂公安处长王飞招来。殊不知王与郭是铁哥们，两人一起联手耍弄赵。气急败坏的赵没地方出气，揪住徐打了个鼻青脸肿。

　　徐未受到凌辱的样子，让我痛心。我在黑夜里游走在街头。一天晚上，我受到了赵挥发的袭击。他用一根木棍将我打昏。我苏醒过来，已是七天后了。我的症状非常奇怪，除了持续高烧就是不停流泪。郭有持问我是谁把我搞成这个样子的。我闭口不说，我怕可怜的赵挥发再次受到打击。和我一样，郭也留下了后遗症。那一枪还打弯了他的脊椎。住院期间，徐投入全部精力，精心照料郭和我。我对徐竟有了依恋之感。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徐，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梦遗。

　　我终于可以出院了。郭有持，徐未和我一起牵着手回家。

　　一天上学，老师交给我一辆滑轮车，他说是赵挥发让他转交的。原来，在我们住院期间，赵已转学，赵副厂长调往兰城技校做了校长。

　　徐未在我的少年时代进入到我的世界。她穿我妈留下的衣服，给我做饭，扮演的是我妈的角色。但她毕竟不是我妈。在我眼里，她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丽女人。她既苗条又壮硕，对我还有种似是而非的羞涩。这让青春期的我对她充满了迷恋。那段时间，只要她晚上和郭有持做爱，第二天我交给她洗的裤衩就必然是湿乎乎的。

　　十里店本来是一个比较冷清的地方。但是，当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它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一些煤贩子出现在街头。他们和电厂做着交易，一些饭馆、酒店也冒了出来。

　　十里店的格局发生了变化，这就给郭有持带来了新的问题，他需要在这些陌生人面前重新树立威信了。但这些人财大气粗，不好欺负。冲突很快发生了。那天中午，郭故意在街上慢悠悠地走，挡住了一个开着车长得铁塔一般的煤贩子的路。那人在郭还没回过神来就把他羞辱了一番。十几分钟后，郭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回来，那人已经走了。作为十里店的标志性人物，郭有持蒙受了空前的羞辱，这件事情有一种象征性的意味。因为，由此开始，十里店就揭开了被凌辱的一页。先是有女人被煤贩子强奸了，然后又有人被煤贩子的车撞飞出去。于是，郭开始纠集起自己的那帮兄弟，有组织地袭击煤贩子。一天，有人带曾经羞辱过郭的煤老板来给郭道歉，郭很干脆地用菜刀将那人的脸一劈为二，之后就潜逃了。那人并没有死。几月后，郭被抓，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徐未开始了为郭有持减刑的努力。她先是和电厂公安处长王飞打得火热，之后又到兰城去活动。四年后的春天，郭终于回来了。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王飞摊牌，因为王睡了徐。王知道郭的厉害，在山顶上，他接过郭塞给他的菜刀，割下了自己的一截舌头，两人的交情也从此一刀两断。这个事件带给徐的刺激可想而知。作为郭的初恋情人，她曾经为了嫁给赵副厂长而背叛他，现在，郭把她的付出又当作了一次新的背叛。郭不再理徐，我们这个家成了沉默之地。我预感到，终究有一天可怕的事情会出现。一天中午放学，我看到了十里店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车祸。徐把自己绑在我那辆滑轮车上从高处滑下，飞翔般扑向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

　　徐未死了，郭有持竟然一夜间就秃顶了。在十里店的最后那段日子，我陷入遐想之中，整个世界变得更加与我无关。郭也在不久后开起了一家歌舞厅。

　　两年后，我考上了兰城大学。我终于可以离开十里店了。同学李鸣鸣来给我饯行。我们喝酒的时候，郭有持找来了。没想到他借机灌醉李，然后把她弄到床上给睡了。

　　我在整个大学时期性情都是有些卑下的，十里店的岁月给我造成了伤害。我没谈过一次恋爱。直到大学毕业分到兰城电视台，我才谈起了第一次恋爱。我想找一位美貌气质俱佳的女人，一起杀回十里店去给郭有持看看。后来我遇到了马斯丽。马是兰城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人长得漂亮，有些俄罗斯血统。在一次饭局上，马朗诵普希金的诗打动了我。我们从此开始了一段恋情。但一次出游，马竟然偷路边摊的项链，我很快就选择了与她分手。我们还是朋友。一次做节目，我把马请来做嘉宾，一个赞助商提供了一条价值五万多块的项链。没想到节目做完，马居然偷走了项链且不承认。我把自己灌醉然后大着胆子去马的宿舍准备揍她一顿。这次我碰见了庞安。庞也是市歌舞团的演员，冰清玉洁，气质高雅。看到她，我就不想动手了。因酒喝得太多，一进她们的寝室，我就倒下了。马和庞一起把我送回了家。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已脱了外衣，床边还有一杯凉开水。我知道这是庞做的，因为大咧咧的马从来不会有这样细心。我心里一阵感动。我决定不再向马要项链，我要通过她把庞约出来。很自然我与庞认识了。在认识庞之前，爱情这件事就没有真正在我身上发生过。所以，当我爱上庞时，内心那种巨大的波澜，真的是让我眩晕。

　　庞安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酷似一个人，这个人叫林楠，是庞的男友。庞的父亲是个知名律师，林是她父亲的合伙人。因为林有家室，庞律师非常震怒，逼着两人分手。林后来举家迁往了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岛。我后来才知道，庞接受我的爱情，就是我像林，从我这里，她能找到曾经丢失的爱情。

　　我和庞安的爱情开始了。我们在一起主要的话题，就是听庞安谈她和林楠的过去。要是没有这个话题，我们就只有静坐无语。后来，我们做爱了。

　　和庞的日子缺乏阳光。直到管生出现，这样的局面才发生了一些改观。管是歌舞团的美工，长得非常英俊。我们是在庞家举行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庞邀请我参加这次聚会。我有些害怕，因为我长得像林楠，而庞律师又恨林。正当我紧张的时候，管主动过来认识我。他很热情地握我的手，仿佛我是他多年的兄弟一样。他的热情传递过来，让我非常感动。出乎意料的是，当管把我介绍给壮得像头牛一样的庞律师时，他的反应竟然很平常，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

　　那天聚会结束后我是和管生一起离开的，因为庞很奇怪地招呼都不给我打就回团里去了。我和管一路上谈论庞安。这时候我才知道，庞律师通过关系让庞安当上歌舞团副团长，而庞安却冷漠地无动于衷。父女俩的关系始终是那样不可调和。走着走着，管吹起了口哨。哨音很动听，不知什么时候，我和管的手挽到了一起。我竟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我的脸都莫名其妙地滚烫起来。回到宿舍，马斯丽醉熏熏地等在那里，她吼了一句：庞安有什么好，和她睡过的男人多了！

　　我把马的话当作酒后的胡言乱语，但是，我依然为那句话耿耿于怀了。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爱情。我发现，庞从来没有真实地落入我的怀抱，她对我的眷恋，完全是由于那个林楠，她只把我当作了倾诉的对象。

　　庞开始和我有些疏远了。我和管生的关系却密切起来。我们一起打网球，一起爬山，一起喝酒。酒后我对管说起了十里店，那些往事，我对谁都没讲过。我很快醉得不省人事。恍惚中，我感到了一份克制的亲吻。我依稀听到管的呢喃，他说，嗯，蝌蚪，我们都是蝌蚪。

　　我是离不开管生了。我觉得，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不会郁郁寡欢。一天，我和管去看画展，碰见了庞安，她有些不高兴，说你们果然在一起。管却很会调节气氛，他拉我们一起去吃火锅。我们玩了很久，其乐融融。出来打车的时候，我们突然看见马斯丽钻进了停在路边的庞律师的小车里。

　　马斯丽的确是和庞律师搞上了。几个月后，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庞的电话，约我出去谈一件重要的事。在一家茶楼里，庞很坦率地告诉我说他和马发生了关系，马怀孕了，马以此事要挟他要他娶她。庞要我重新和马谈一年恋爱，一年之后，他就让庞安嫁给我。我觉得这事是对庞安的出卖，于是果断地拒绝了。

　　就在这个时候，郭有持来到了兰城。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并不顺利。现在十里店已不是郭的天下，他的歌舞厅被查封了，靠开小百货店供我读完大学。我怕郭在我这里扎根，不料他只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夜就消失了。郭来的第二天我接到庞律师电话，要我赶紧做马斯丽的工作，她闹得越来越厉害，庞说这样下去会伤害到庞安。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我打电话约马到我寝室相见，接着就赶回去。万没想到，回到寝室，我没见着马，连郭有持也一起不见了。我不断打马的电话，结果都是关机。我预感到不妙。

　　终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庞律师突然失踪了。三天后，庞安报了警。在从庞家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马斯丽的电话，至此我才得知郭有持果然参与了此事，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庞绑架了。我问了他们的地方，就赶了过去。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我看到庞被绑在凳子上。郭参与此事的目的，就是他看不惯庞把马的肚子搞大了。我劝他们赶紧放人。从屋里出来，我就被警察逮住铐了起来。他们认为我也参与了绑架案，命令我对屋里喊话。郭出来了，他手里拎着小时候他送我那把土枪。警察以为他要反抗，开了枪，郭扑在了地上。

　　郭有持死了。我在看守所被关押了一个多月才被放出来。从管生那里，我得知庞安随名誉扫地的庞律师离开了兰城。马斯丽也消失了。

　　我依然留在兰城。管生和我住在了一起。一天我们去爬山，我向管讲起了庞安和林楠的爱情。管很惊讶，他说你被庞骗了，哪儿有什么林楠，全是她虚构出来的，她总是对人虚构这段爱情，只是每次编出的人名不一样罢了。

　　我觉得自己又被人在后脑勺上痛击了一棒子，天旋地转。

　　弋舟/著雪鹰/缩写

　　网络编辑：甘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