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天堂

　　西部作家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特别善于表现苍凉粗砺环境中的苦难意识和生命力的顽韧。然而，宁夏作家陈继明一开始，从他的成名作《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起，就展现出了一种异于时尚的独异风格，那就是向内心探幽烛微的写作倾向，用心理现实主义称之或比较恰当。他的近作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又是一个独特的、与生活保持某种距离的文本，难以归类；它同时又是一个层次丰富的、有着多种阐释空间的假定性文本。

　　我在初读《一人一个天堂》时就发现了它的主旨是孤独。陈继明的笔触首先直指精神。杜仲是一个永远在赶路的人，他的生命中有太多不安全因素介入。他最初想寻找一种安全感。但是特殊的家史、特殊的职业、乃至特殊的年代让他的想法成为泡影。“文革”之初他尚能在麻风病院获得一丝表面的平静，然而，这无法从根本上缓解他内心的恐惧。在他眼中，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上都是孤单无依的，也是脆弱的，生命的四周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因素。于是，骑马成为他挽回自己尊严的一种有效方式。他常常骑着小公马狂奔，边走边唱那首古老的韬河民歌：天空在下雪／我们在赶路。这首只有两句歌词的低沉忧伤的民歌贯穿作品始终。

　　杜仲发现了蝴蝶谷，仿佛这就是一个世外桃源，是尘世之外的天堂。尤其是他带着小天鹅来到蝴蝶谷，发现让他烦扰了多年的病竟然在这里不治而愈时，他误以为这里就是自己寻找多年的天堂。但是，天空中每月定时掠过的飞机不时提醒着他这里仍然是尘世的一部分，而金钱豹也伤害了他的孩子。让他重新回到恐惧状态的，是那只从县城找来蝴蝶谷的猫小四。可见蝴蝶谷不但不是天堂，而且离尘世非常近，小四给杜仲带来的仍是尘世中一切的恐惧。当杜仲举家返回韬河时，发现一场动荡不安的“文革”已经结束，令人闻之色变的麻风病也已经被攻克，他也由一个逃犯变成一个英雄。一切都显出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杜仲之所以能在尘世活下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心中有一个天堂，那就是蝴蝶谷。然而，当杜仲所工作的防疫站女站长要杜仲带她去蝴蝶谷捕捉蝴蝶标本时，杜仲的心理到了承受的极限，他不愿意任何人进入他个人的天堂，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所谓自己的天堂竟是如此的难以维护，他终于想到了另一个天堂——彼岸世界的天堂。他选择了自杀，但是命运把他推回了尘世。又一次回到蝴蝶谷的杜仲，在他的天堂蝴蝶谷中发现了已经苍老的小公马，小公马提醒着杜仲过去的一切——这里也不是天堂。

　　这部作品的终极关怀气质显然很浓厚，作品中用了大段的篇幅来打造的蝴蝶谷貌似杜仲的天堂，实则不然，它仅仅是一个虚拟的天堂，而彼岸世界的天堂也是难以抵达的。所以，杜仲尽其一生走在寻找天堂的路上，却找不到天堂。

　　《一人一个天堂》的叙事模式和结构都极其独特，作品抛弃了常见的叙事模式，而选择了杜仲、小天鹅和作者三者交替作为叙述者的一种叙述模式，而且都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三者轮换，共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叙事效果。更为重要的是，小说运用了两条不同结构双重并行前进的结构，一重是以“文革”历史为线写事件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而另一重则以人物的意识潜流为线来揭示人物的内心，这两条线索在小说中交替更迭，形成了一种复调性的文本。

　　真正的真实应该指向的不仅仅是所表现出的一切与生活的相像，真正的真实还应该指向人的内心。一个作家创作一部好的小说，首先要回到自己的内心，然后进入作品中人物的内心，只有当他真正进入人物内心并与其平等对话时，才可能产生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