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弗里德曼

　　超越弗里德曼

　　对经济自由与政治自由的冲突，弗里德曼并没有给我们答案。在我看来，市场秩序是一种游戏规则。而人类社会目前所获得的最大自由，还是大多数能够选择遵守什么样的游戏规则的自由。

　　□薛涌

　　以94岁高龄去世的弗里德曼，是当今市场经济的教祖。我作为“八十年代”的一员，自认为是他的信徒。说是他的信徒，并不是说我懂什么经济学，有资格对他的经济学理论说三道四；而是说弗里德曼不仅是个经济学家，而且是个公共哲学家，媒体专栏作家(他从1966到1983年一直给《新闻周刊》写专栏，并成为电视明星)。他提倡的基本理念，大到市场经济的规则，细到教育券制度，都深为我所信服，也可以供经济学的“白丁”品头论足。

　　那么，为什么又要超越弗里德曼呢？理由很简单。第一，哈佛前校长萨默斯最近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20世纪前半期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莫过于凯恩斯，后半期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则当属弗里德曼了。我随即想到下面一个问题：21世纪的经济学家究竟是谁？凯恩斯的影响，和“新政”分不开。弗里德曼的影响，和里根主义、撒切尔主义又密切相关。21世纪头几十年，我们生活的世界和界定这个世界的思想肯定还会有变化。期待着超越弗里德曼当然也很正常。

　　第二个理由，也许更复杂些。弗里德曼本身就有着深刻的矛盾。众所周知，他受写出《通向奴役之路》的哈耶克的影响至深。他的思想，不仅在西方塑造着里根和撒切尔主义，而且影响到了从中国到东欧的市场经济改革。他的《资本主义与自由》，顾名思义是把市场经济和政治民主紧密联系起来的。但是，也正是他，却和以军事政变推翻阿连德总统领导的民主政权的智利军事强人皮诺切克合作，乃至他的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也被抗议者打断。我们怎么来解释这样的矛盾？

　　弗里德曼雄辩地论证了一条铁率：市场规则远比政府干预有效率。他的一句被里根引用的名言是：“当你付钱让人们当穷人时，你最终就会生产出许多穷人。”所以里根会说：“政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政府本身就是问题。”“政府要从人们的生活中滚开。”不过，正如弗里德曼的意识形态的对手加尔布雷斯的儿子所指出的，在弗里德曼那里，所有政府，不管是民选还是非民选，都是一个货色。政府最好越小越好。当布什推行减税时，弗里德曼马上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文章，称只要政府削减了自己的资源，弱化自己的权力，就是对社会的一个福音。换句话说，政府越小，市场就越大，越不受约束，社会就越有效率。

　　弗里德曼的一大魅力，就是他的简单明了。市场规则在他那里，就像一个数学公式一样清晰，不仅是经济自由的基础，而且是政治自由的基础。但是，他却无法解释这样的事实：人类历史上最有效率的市场经济，其实一直遵循着两个游戏规则：一是自由竞争的市场规则，一是以选举为中心的民主规则。两者常常互相介入，不可能不发生冲突。经济自由也好，政治自由也好，归根到底还是人的自由。当人们觉得绝对的市场规则侵犯了他们的自由时，就可能运用自己所掌握的政治权利(即选票)来限制，修改市场规则。而皮诺切克可能尊重人们的经济自由，但未必尊重人们的政治自由，甚至不惜用剥夺政治自由来换取经济自由。这难道是走向自由吗？另一方面，在美国，当选民们用政治权利改变了某些经济规则，约束了某些侵犯大多数人自由的“市场自由”时，社会是否就是走向不自由呢？

　　对经济自由与政治自由的冲突，弗里德曼并没有给我们答案。在我看来，市场秩序是一种游戏规则。而人类社会目前所获得的最大自由，还是大多数能够选择遵守什么样的游戏规则的自由。如果把一个具体的游戏规则绝对化，以之取代人们选择游戏规则的更根本的权利，则会使人们面临丧失自由的危险。

　　弗里德曼生活在一个选举政治的国度，也许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并没有切身体会。但是，当他的思想出口时，丧失了这个维度，就可能使一个自由的经济思想变成不自由的经济思想。

　　(作者系美国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P1190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