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鸟

　　鸟雀的乐园本应在乡野，在山林。记得小时候，乡下多麻雀，黑压压的飞来飞去。晒谷场、稻草垛、树梢上，尽是麻雀起起落落。大人们最爱逗小孩：树上一百只麻雀，打掉

　　终于有一天，乡下真的几乎见不着麻雀了。妈妈说：地里农药用多了，麻雀哪敢呆在乡下？都跑到城里去了。乡下的麻雀重新多起来，只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但城里的麻雀只怕不肯再回乡下去了。

　　鸟雀逐林而居，城里只要有树，便是鸟的天堂。这几年长沙的鸟愈发多了起来，黄昏里匆匆归家的人们，并不在意头顶的鸟雀们也正叽叽喳喳投林还巢。长沙多鸟，尤多麻雀。长沙的麻雀很像长沙的人，爱热闹，不怕事。我原先住过的房子窗外正好是大街，大街两旁是茂密如嶂的樟树和梧桐，间或会有褐色旋风掠窗而过。那是成群的麻雀飞过窗口，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梢。麻雀们飞起来很调皮，既不飞直线，也不飞弧线，而是忽高忽低，在空中跳跃着，划着波浪。树下车水马龙，麻雀们才不管它。只有树下玩耍的孩子们才像麻雀那么捣蛋，那么百事不理。

　　《山海经》有桂林八树之说，比喻桂树高大繁茂，八棵便可郁郁成林。我现在的寓所窗外正好种着八棵桂树，每到秋月，桂花日夜飘香。紧挨着桂树的地方，去年又种上了很多樟树、银杏、樱花和白玉兰，真的就成森林了。有个春日的早晨，我被鸟叫声吵醒了。侧耳细听：布谷，布谷！原来是一只布谷鸟落在我家阳台上。鸟声是浑厚嘹亮的男高音，它吵醒了我，然后渐渐远去。我们乡下人的脑子里，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无论它是飞鸟还是走兽，是树木还是顽石。记得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一，大人们一觉醒来，都会屏息静气，听听屋外的鸟叫。如果听到的第一声鸟叫是喜鹊，今年肯定鸿运当头；如果最先听见麻雀叫，今年必是五谷丰登；假如醒来就听见乌鸦叫，一年都不会有好运气。孩子们贪睡，醒来总是日上三竿，只能听大人们说听到什么鸟叫了。从来没听见谁说正月初一大清早听见了乌鸦叫。当年在乡下，从早到晚总是各种鸟叫不绝于耳，习惯了就总不在意。只有布谷鸟从空中高高飞过，叫声响彻四野，我每次都会抬头去看。布谷鸟就像独行侠，纵横于青天白云之间，不停地鸣叫。农人们在田间劳作，听着布谷鸟的叫声，知道阳春耽搁不得。

　　长沙听鸟，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岳麓山。岳麓山多枫树和樟树，树高林深。鸟雀藏身林间，啁啾鸣啭，各有各的曲调。低头登山，静心听鸟，只闻其声，难见其形。间或扑棱一声，你便知道有鸟离枝，飞到另一处唱歌去了。唱得最好听的当然是黄莺，它是京戏里的花旦，流丽清脆，真称得巧舌如簧。也有很粗嘎霸气的鸣叫，那大概是岩鹰，或是枭。

　　我每次走进麓山，就好像变回了孩子。平日堆积在身上的成熟老练，隐忍倦怠，都如树皮层层剥下，哗啦啦褪到脚底。我忍不住要蹦要跑，要唱要叫，手要舞之，足要蹈之。我大口吐纳，馋得像个饿汉。来了兴趣，我会学鸟叫。听附近有什么鸟叫，我就学什么鸟。八哥，燕子，杜鹃，黄鹂，喜鹊，都学得八九不离。有次在麓山顶上，听树林里有只鸟叫得好听，那叫声短促清亮，喜气洋洋。它叫一句，我学一句。一应一答，煞是有趣。应答半晌，分不清是我在学鸟，还是鸟在学我。那鸟终于被我迷惑，以为知遇同类，唰地一声从树上飞下，原来是只绿如竹叶的翠鸟。

　　我在麓山还见过一只鸟，黑背，白腹，腰身细细，小巧如拳，却拖着个长如裙幅的大尾巴。那尾巴蓝得耀眼，再高明的画家也调不出这样的好颜色。它从我头顶的树梢一掠而过，闪电般射到对面的枫林里，眨眼就消失了。我站在那儿半天不敢动，暗自期待它再飞出来。可我登临麓山无数次，再也没见到那只鸟。我至今叫不上那鸟的名字。

　　我还喜欢去湘江边消闲，尤其好去橘子洲头，因为那些地方可以看到江鸥。少时读老杜“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以为诗人洒脱不羁，颇是神往。后来才明白，那是杜甫自况飘零落魄，激越之中隐含悲苦。《列子》里有则《鸥鹭忘机》的故事，说的是渔人天天去海边捕鱼，同海鸥相伴相戏，其乐融融。一日渔人妻子说：既然海鸥那么好玩，你捉只回来给我玩玩。渔人答应了妻子。第二天，海鸥见了渔人，远远的飞走了。原来海鸥看破了渔人的机心。人与鸟，人与人，不存机心，自然万象祥和。我坐在橘子洲头，看江鸥翔集，有时会有老杜之叹，有时会像尚未萌生机心的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