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的控制

　　舒婷

　　书房里最惹人疼，最招人恨的，就是这台电脑了。

　　在键盘上打下这行文字，先就有些心虚气怯。屏幕上忽然跳出几句针锋相对的顶嘴反讥，愤怒抗议，甚至乱码死机，并非没有可能。它肚子里的词汇多，而且学贯古今。

　　和电脑相处久了，不免把它当活物看待。本来想什么写什么，是自个儿肚里的事，一旦被它知悉，立刻加以无情评判。比如“心虚气怯”一词就被划了绿线，表示不规范。“熨”衣服不行，被划了红线诛杀，瞧，“诛”字下面又是红线。我偏不喜欢太规范的语法，所谓别出心裁，正是出彩的地方，只要读起来通顺就行。可电脑既不容争论又不肯打马虎眼，一篇文章下来，被它红红绿绿说三道四，原来满腔得意劲儿，起码打了七折。

　　曾经以为写作是天马行空，是快意江湖，一支笔一张纸，便可单骑轻装纵横天下。尤其写诗写短文，抄起稿来也不是那么费时劳力，当电脑形成燎原之势，我以为我可以隔岸观火。又曾经声明跨出中学校门之后，决不参加任何考试，也决不再背公式写命题作文。因此，不能想象我会死背硬记什么五笔划，肢解了汉字来写作。

　　同行们纷纷落马，编辑们的不耐烦中暗含讥讽，以及朋友的“阴谋设算”，把我推向背水一战。1995年冬天，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台主动出借的486电脑面前，屁股被黏住了。

　　下决心买的是当时新宠的原装586电脑，不到三个月，据说应该更新换代。丈夫恋旧，总是老瓶新酒地升级。由于不配套，电脑永远处在紊乱的更年期。常常正写得热火朝天，鼠标忽然指挥不灵，屏幕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面孔。更要命的是劈里啪啦一上午的激情击键，完全丢失了。好像当年在卢浮宫，这样那样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等到回国后，才发现根本没放进胶卷。

　　于是巴结了不少行内高手来做朋友，其实是给电脑找家庭保健医生。他们通常都是网虫一族，青年才俊，玩起来疯，工作起来不要命，花钱只凭心血来潮，可花时间却是寸金必较。每次万般无奈电话呼救，这些“及时雨们”立刻坐车乘船兼步行，十里迢迢，来鼓浪屿给我的电脑号脉。对于喜新厌旧的他们来说，侍弄一台新生代电脑是一种挑战，而我家电脑各部件虚弱，像咯咯咳嗽的老人，大病暂时没有，小病不断，烦死了外科快刀医生。有些时候这位去了国外旅行，那位正在考博士，一连几天电脑冰冷沉默，我就一连几天心烦意乱。三餐正常，冷暖有人呵护时，不觉得老婆情绪好有多重要；等老婆赌气回娘家或生病住院，才知道六神无主，知道中馈正虚是什么意思。

　　起死回生后的电脑，带来日常生活光明，同时引起隐隐恐惧，因为你发现被拿住了。

　　渐渐滋生的是类似争风吃醋的占有心理。我竟不喜欢别人坐在我的电脑前，即使我不写作的时候，我内心里仍然希望它24小时全天候，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我和电脑密谈时，我不能容忍第三者插足，比如在我肩后探头或评论。与家人分享一台电脑令我畏缩掣肘，让我彷徨无依，这是我无法说明白的另一种洁癖。

　　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势在必行。因为在我看来，所有的电脑都欺生。谁家养的小狗听谁家主人的唿哨呗。远行在外，必须缴交买路钱时，手写已经不惯（笔迹涂鸦自不待说，还忘了很多字）。在他人的机上操作，犹如在陌生的卧室小寐，床的方向不对，光线太暗或太亮，气味欠佳等等，都影响酣然入梦的生理快感。反正我在电脑方面，至今未有过外遇。

　　现在我死赖着不肯学习上网，因为想在电脑全面垄断之前，给自己保留一条防火梯。便很阿Q地自我安慰：现代邮政很发达便利，鼓浪屿的邮递员十分敬业，而且，我还有用不完的免费信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