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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评说《红楼》公案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2月03日04:12 钱江晚报

  我想我们的目的,实际上是通过《红楼梦》来发表自己对文学、历史、社会的见解。用《红楼梦》这个软件,对自己进行搜索,也会找出许多话题。

  公案1关于《红楼梦》的主题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与一切喜剧相反,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是欲望和欲望所带

来的苦恼。这有点像佛学——“爱欲生嗔怨,嗔怨生烦恼”,所以才有了这个悲剧。

  还有一种说法,《红楼梦》的主题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一切都是虚妄,转瞬即逝,就是解脱;作者又多少次跳出来说,一切都是转瞬即逝,茶余酒后,拿此一玩。

  也有人把《红楼梦》的主题思想解释成阶级斗争,其代表人物是毛泽东。老人家说,《红楼梦》我看了5遍,但没有受其不好的影响,我把它当历史读,里面阶级斗争很厉害,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是阶级斗争。

  新红学以胡适为代表,认为《红楼梦》主题是反封建。但让我们感到有趣的是,他把这当作反动思想来解释。

  在“文革”中,有人把爱情主线当作《红楼梦》的主题,这也是曹先生生前始料不及的。

  我觉得都是有道理的。

  《红楼梦》写的是一个人生的悲剧,不能简单用欲望来解释,它包含生命的悲剧、没落的悲剧和青春的悲剧。

  公案2关于薛宝钗和林黛玉

  1949年以后,由于社会制度的嬗变和重视阶级斗争,人们把《红楼梦》里的人物分成两个阵营壁垒。王熙凤、李纨、袭人、探春等人是属于维护封建制度的,属于贾府的主流派;而宝玉、林黛玉、晴雯等人是属于反封建的。

  这样一种说法不无道理,但有时候限制了我们对《红楼梦》的人物分析和一些自己的感受感知。比如探春,她在对待生母赵姨娘时,只讲尊卑长幼、主奴之别,非常无情冷酷,有时候公事公办,让人不太喜欢,但她大部分还是让人喜欢的。

  在抄检大观园时,除了晴雯表现了一点反抗的情绪以外,包括宝玉和黛玉没有一丝一毫的异议,真正对这个事件提出严重抗议的,只有探春一个人。她不但给了批判,而且给了王善宝家的一大嘴巴。我看《红楼梦》不憋气,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探春同志这一个大嘴巴。可是按划分阵营的方法看,探春是属于维护封建阶级的阵营,她这个人是越有能力越反动。

  而晴雯这个人有很多可爱的地方,而且她长得漂亮,但她有一些做得不妥的地方,也有一些维护封建秩序方面的举动,比如小红给宝玉倒茶,被晴雯大骂了一顿。

  因为《红楼梦》用特殊的方法处理薛宝钗和林黛玉,有很多地方老是把这两个人放在一块写,比如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别人的判词都是分开的,她们俩是连在一块写的,两人变成一个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要放到一块写,到现在为止我的解释有两条:

  第一,我们都是用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就是把这两人看成现实中生活的人物,这两人怎么能合在一块呢?但是曹雪芹那时候根本没有现实主义那个词,所以对于他来说,不管哪个人物,都是他自己的情感、人生体验、理念、思考、想像的果实,是并不实际存在的人物。

  第二,这两人对曹雪芹来说确实难分轩轾,各有各的可爱之处。林黛玉表达的是“性情的可爱”;薛宝钗表达的是“文化的可爱”,是“学识的可爱”,所以她说话做事自然就合乎道理,很有度很有分寸。

  我只能够想像,从曹雪芹来说,他已经预料到小说出来以后,会出现拥林派和拥薛派,所以他有意识地让读者领会到,究竟是性情更可爱还是文化更可爱?这点在曹雪芹那儿也没有解决。

  我这样的解释并不妨碍用反封建的观点给林黛玉一个很高的评价。从反封建的角度来说,林黛玉更多地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识,薛宝钗更多一点守拙保守、随大流、韬晦的特点。

  后世很多拥林的人对薛宝钗有很多诛心之论,认为她一来就是为了当二奶奶,但证据不足;林黛玉是个注重感情的人,她不好好动员贾宝玉上进,假设她对宝玉的爱情是纯洁强烈的,比生命看得还要重,这当然也令人非常感动的。

  钗黛合一论给我们很多启发,一个是人生的悖论,一个是价值的悖论。

  从小说读来林黛玉是多么可爱,但如果咱班级上一个人性格和林一样,就很难办。

  在写作上也充满悖论,你说写得不现实吗?栩栩如生,像活的一样。可你说现实吗?又只是曹雪芹笔下的人物,里面表达着曹雪芹的思想,而且这个性情和文化矛盾的问题不仅仅在《红楼梦》里,在许多书里都有体现。

  讲一个笑话,上世纪70年代

  末,“文革”刚结束,中央电视台播送过美国电视剧《安娜·卡列尼娜》,据说这个电视剧播出的时候有人写信反映,说这电视剧实际攻击的是老干部,因为安娜的丈夫热心工作,每天忙公务,对安娜也没有任何差错,完美无缺,而安娜自己没事搞第三者。因为从文化道德的角度看,安娜的丈夫真是没有任何缺陷,没有做什么错事。但从性情的角度,他的那种冷静、礼节、克己,使安娜无法忍受。

  公案3《红楼梦》的本事

  中国的文人特别喜欢研究本事,对《红楼梦》的本事有各种说法。

  一个是自传说,代表人物是胡适,说《红楼梦》实际上是曹氏的历史,一切都是曹家的经历,因此用对曹雪芹的家谱族谱的研究来解释《红楼梦》。比如说元妃省亲没有这样的史实,那为什么要写这个呢?因为曹家的祖上在江南曾接待过乾隆,他把那个安到这儿来。这种自传说应该说有相当的道理。

  还有一种宫廷政治说,认为贾宝玉写的是顺治皇帝,因为除了皇帝以外谁能有这种条件受到这么多女性的包围、羡慕、追求?

  近年来还有更有趣的,说考证到林黛玉是刺杀雍正皇帝的,字里行间,解释起来没有边界,从这里感觉到中国的文字简直是妙极了。

  我要借这个机会说,第一,本事是不可以用来解读作品的,本事就是一种启发。比如说《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在报纸上看到女人因为婚外恋自杀而写的,起先他想给女性一些谆谆教导,但写着写着,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所感动,使人们越来越同情她,这点是公认的。但这个对解释安娜没多大意义,只是对史料有意义。

  第二,了解创作的发生学过程,有的时候一个很小的启发,到了作家那里,一旦与他对世界的全部感应共鸣了,就诞生了一部全新的作品,那么这个作品受本事即原型的某些启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冬妮娅看着很可爱,后来保尔却把她说成资产阶级,身上充满了资产阶级的臭气。然后有人考察,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姑娘,但并不像小说里那样“资产阶级”,而是有些娇气。所以说这两者是不等式,而且这种不等式是不规则的。

  譬如小说里写的坏人实际上都不太坏,好人实际上都不太好,所以没这么简单,有的跟实际事情完全一样,有的根本不沾边。

  对《红楼梦》的本事的种种争论猜测和过分的执著,有点“刻舟求剑”的意思。我个人对本事的问题,抱一种更超脱的态度来看,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猜测也不必特别愤怒。

  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刘心武尽情发挥,说不定能弄出一本“刘版《红楼梦》”,比如说秦可卿之死、元春之死,会出现有趣的想像和情节。

  公案4关于后四十回续作

  关于后四十回续作,争论非常之大,有些当代的学者认为后四十回简直是罪该万死,每个字都是这么庸俗、差劲。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写得尚可。但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120回的版本是我国人民已经接受了的版本,基本上没有哪家出版社出版《红楼梦》敢只出前八十回,而不出后四十回的。

  我们就把大家最谴责的部分拿出来研究,有一个对续作的谴责——妙玉的结局太庸俗了,一点灵气也没有,不像大家之作。但也不能这么讲,小说本身是俗文学,曹雪芹的前80回也有庸俗的部分,香菱、宝蝉和薛蟠关系的描写就特别庸俗,是任何一个低级作家都能写的。

  还有说后40回整个描写没有前80回那么好,这个我也能接受。不过我要说长篇小说的特点就是写得越好越不能结尾。虎头蛇尾是万物的规律。美国电影惊悚片,开始很吸引人,但最后简直就是一塌糊涂。所以说长篇小说到最后非常难写。因此也可以说,曹雪芹没写完是《红楼梦》最大的魅力,这个残缺是中国文学之幸。

  一个文艺作品,要看的是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感受,文艺作品靠的是细节。高鹗一百个不对还是比我们强。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对于那个时代比较贴近,吃什么饭,看什么书,他都了解。如果现在我们用学理能编出好的电视剧,我愿意把任何事都放一边,天天看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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