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内战漩涡“卷晕”美军战略

　　“无论从哪个角度定义，伊拉克很明显已经处于一场内战之中，并且时间已经持续了很久。”美国外交关系理事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国防政策高级研究员史蒂夫·比德尔(Steve Biddle)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目前，美国在伊拉克面临的最大挑战并不是如何避免或扭转这场已然发生的内战，而是如何终止这场内战。这意味着美国要把战略方针从如何镇压当地的民兵武装，转化为如何终止各大部族派别之间的利益冲突。”

　　不管布什总统愿不愿意接受这残酷的事实，越来越多的美国学者已经清楚地把伊拉克的形势定义为内战。布什总统11月30日在约旦首都安曼与伊拉克总理努里·马利基 (Nuri al-Maliki)会晤后，除了再一次表示对伊拉克现任政府的信心，以及继续让美军驻守伊拉克的决心之外，却提不出任何让人耳目一新的方案。眼看着由美国前政府官员组成的跨党派独立委员会--伊拉克研究小组(Iraq Study Group，即ISG)即将于12月6日发布调查报告，白宫倍感政治压力之沉重。撤军还是不撤军，美国上下陷入争论。

　　“在我看来，现在开始考虑撤军并不是个糟糕的方案，”美国斯坦福大学政治学教授詹姆士·费伦(James Fearon)在接受《华盛顿观察》周刊采访时说，“布什政府在考虑如何就此改变策略、应对战局时，关键问题在于，他要做表面上、还是本质性的战略转变。这一转变的焦点就在撤军问题上。我个人认为，在明年之前，白宫仍不会愿意采取任何实质的撤军行动。或许布什会象征性地从伊拉克边缘的一些省份减少驻军，但是不会在根本上动到驻伊美军的实力。”

　　美国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高级研究员、前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近东和南亚事务高级主任布鲁斯·里德尔(Bruce Riedel)向《华盛顿观察》周刊进一步提醒到：“我不知道布什政府是否会决定撤军，但是继续留在伊拉克显然是美国人民不能接受的。伊拉克的内战正在动摇整个中东地区和整个世界的稳定。最坏的结果将是围绕伊拉克周围的更大规模的中东战争。这是我们现在要努力防止的。”

　　伊拉克陷入内战，美国无能为力？

　　原定于11月29日举行的美伊首脑峰会因为某些原因被延迟了一天，其间华盛顿盛传着白宫对马利基政府表现不满的流言。在11月30日两位领导人正式会面时，气氛则非常融洽。布什高度赞扬马利基是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人，并表示他们正在共同努力制止伊拉克的教派暴力冲突，同时决不会将伊拉克分而治之。

　　“我很确定，布什总统希望伊拉克总理马利基能控制什叶派武装民兵主导的暴力事件，降低伊拉克境内因宗派纷争而造成的伤亡率。但是，我个人很怀疑这一点是否能成真，”比德尔说。

　　比德尔分析说，政治学家已然清楚地定义，一个国家若陷入内战需要符合两个标准：首先，战争各方都是处于这个国家之内；其次，如果战争导致了至少1000人的死亡，每方至少有100人死亡，那么这个国家无疑已经陷入了内战。就上述两条标准，伊拉克早已“合格”了。

　　开战三年多来，响彻伊拉克的炮火让这个国家彻底沦为死亡的无底洞，不断吞噬着美军和当地百姓的生命。五角大楼的最新统计数据是，美军在伊战中阵亡人数已经达到2，907，伤亡人数为21，572。伊拉克平民的死亡人数更是数以十万计。2006年10月《纽约时报》公布的研究报告将这一数字推高到60多万。游击、绑架、刺杀和“种族清洗”困扰着这个国家。在逊尼、什叶派穆斯林和库尔德人的混战中，伊拉克平均每月就有1.5万当地百姓丧生，大部分是被自己的同胞所杀。

　　“伊拉克不但已经陷入了一场内战，局势还有愈加恶化的倾向。目前那里的战事已经可以和1975～1991年间黎巴嫩纷繁混乱的长期内战相比拟，什叶和逊尼两派都想控制伊拉克的中央政府，而他们对抗的唯一方法就是暴力。美军对此已经无能为力，是时候抽身而退了，”费伦说。

　　比德尔认为，伊拉克的形势再不是美国通过政治经济改革，建立由本地人执掌的政府和军队，就能控制得了的。美军曾努力在越南建立一个亲美政府，镇压当地由某种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支配的武装反抗，但伊拉克的矛盾已经不再是合法政府与一股反政府力量之间的矛盾，而是不同宗族、不同部落之间为了各自的生存和利益而展开的持续不断的冲突。这一情形下，伊拉克并不存在一支所有人都认同的“国家军队”。在逊尼派眼中，“国家军队”就是装备更加精良的什叶-库尔德联合武装，也正是逊尼派的敌人。美国人越要强化这支军队，逊尼派和这两大族群的矛盾就越深。

　　萨达姆政权被推翻之后，布什要让伊拉克政府拥有更多权力的誓言反而激化了那里的宗派矛盾。占伊拉克人口60%左右的什叶派控制着现政府。他们对布什与马利基的互信表示欢迎。但是，占伊人口20%的逊尼派自从萨达姆倒台后就失去了伊拉克政府的统治权。他们一直在抱怨政府中的宗派主义让他们备受排挤。同时，伊政府组建的国防军也多是由什叶派士兵组成。这一点也让逊尼派民众感到不满，他们认为这支国防军一直在庇护什叶派民兵武装的暴力活动。

　　针对此，比尔德指出：“平息一个国家内战的标准做法往往是在各个部族、派别间进行权力分配的谈判。但是美国在伊拉克则很难做到这一点。伊拉克各个派别已经陷入了为争夺权力而不惜进行种族屠杀的潜在漩涡中。而美国一味扶植现政府的政策则把它自己也卷进了漩涡，使其在各派中斡旋的分量不大，调停空间十分有限。”

　　“现在，美国国内响起了针对伊拉克权力分配的不同处理方案。有人说，华盛顿应该一边倒地支持什叶派，将逊尼派彻底从伊政府中清除；另一些人则持完全相反的意见。各种政策建议书层出不穷，而布什政府则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这种现象只能再次凸现出解决伊拉克问题的复杂和艰难，”费伦如是说。

　　伊拉克研究小组张口，美军撤还是不撤？

　　伊拉克普通百姓对布什和马利基的峰会并不是很感兴趣。过去三年中，美伊两国曾举行过各种级别的峰会，希望把伊拉克从战争的泥潭中拉出来。但是每次会谈后，局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令当地民众失望连连。如今，唯一能让他们抱有一丝希望的是即将于12月6日出炉的伊拉克研究小组报告。据称，这份报告将建议驻伊美军撤回到伊拉克和中东地区的军事基地里，从直接与伊拉克武装战斗转变为支援伊拉克安全部队的作战。

　　“现在已经到了美国人要认真考虑从伊拉克撤军的问题，并在一年内逐步实践的时候了，”费伦赞同撤军的建议。

　　比德尔却认为：“很显然，伊拉克研究小组正在试图提出一系列的妥协性建议，以使两党政治家的努力出台后不会被布什总统轻易地摆摆手就拒绝掉。但是，布什总统最近的声明中明确表示，他本人不太情愿将撤军方案作为认真考虑的政策。如果伊拉克研究小组明确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它被白宫拒绝的命运似乎已能初窥端倪。因此，这份报告很可能无法对战争产生什么重要的影响，即使很多人对它冀望颇高。”

　　这个众所瞩目的伊拉克研究小组由美国国会授权，囊括了10名资深的两党政治家，以前国务卿、共和党人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和前联邦众议员、民主党人李·汉密尔顿(Lee Hamilton)领衔主持。研究小组自2006年3月开始研究伊拉克局势，成员们同美国、伊拉克和其他国家的官员，以及宗教领袖、公司主管、学界人士和公民社会领袖进行了交谈。

　　除了伊拉克研究小组，五角大楼、国家安全委员会等机构都在草拟关于伊拉克问题的解决方案。费伦认为：“布什总统会参考各方意见，最终做出决定”。但他同时也坦诚，布什面临着巨大的政治压力，无论怎样，他的底线是：决不会立时从伊拉克拔腿就走(cut and run)！

　　“伊拉克的困境是美国人一手造成的。如今撤军，等于是‘始乱终弃’，一定会伤害美国在国际上的声誉，同时让布什政府感到难堪。我想，这是白宫至今不愿在撤军问题上松口的一大原因。”费伦分析说，“但同时，布什所面临的撤军压力也很大。除了民主党的口诛笔伐之外，刚刚在中期选举中败选的共和党肯定不愿意在2008年大选时再因为美军困守伊拉克而受到连累。在这双重压力之下，看布什何去何从，将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比德尔的看法截然不同。他坚持认为美军在伊拉克仍能有所作为：“其实，美军在最近几个月镇压什叶派民兵武装的努力让逊尼派看到了美国作为军事调停人的实力，但是美国国内的撤军压力让伊拉克人看到，美国不愿意做长期的伊拉克和平使者。”

　　“让美国无法在错综复杂的伊拉克内战中施展拳脚的原因之一是：布什总统迫于国内压力，不得不做出‘当伊拉克政府军足够强大时，美军应撤军’的打算。这样一来，伊拉克各派力量中，谁又会将美国视为他们可以倚仗的‘稳压器’呢？”比德尔说。

　　美国要请伊拉克的邻居们“出山”

　　美军在伊拉克撤不了的原因也是出于伊拉克邻国的牵制。为了解决伊拉克这个烫手的“山芋”，美国副总统切尼在感恩节过后的第二天就立即奔赴沙特阿拉伯，于11月25日在利雅得与沙特国王阿卜杜拉和王储苏尔坦亲王相继举行了会谈。舆论普遍认为，切尼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沙特利用自身影响力，协助美国恢复伊拉克的安全形势。

　　沙特一方的官员则认为，美国在中东的直接影响对于这一地区的形势很重要。沙特暗示，既然美国执意进入了伊拉克，就要对这一地区负起责任。如果华盛顿就这样甩手离开，那么沙特会大举介入伊拉克的争端，保证那里的逊尼派不会受到什叶派民兵武装的滋扰。

　　“如果美国撤走，伊拉克的邻国：伊朗、叙利亚、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都有可能假手不同宗派，介入伊拉克战争。到时候，中东的形势有可能会更加混乱。”费伦坦诚道，“但是，这不是美国撤不撤军能够左右的。美国在伊拉克已经缺少平衡各方势力的筹码了，倒不如在撤兵的同时开始思考，如何启动中东地区的国际会议，邀请伊朗、沙特、土耳其等，甚至联合国介入，一起解决伊拉克的内战问题。”

　　比德尔提出的平息伊拉克内战的一个可选方案是：打破目前伊拉克的种族、宗派界限，在美军撤离之前在伊拉克建立一支真正的国家军队；这支军队中，从将帅到士兵，全部将自己定位为伊拉克人，而非什么逊尼派、什叶派、或是库尔德人。

　　“当然，这样做并不容易，我们能感知到的是，逊尼派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这样的一种国家机制。而这种强烈的不信任只能导致更深层的内战，”基于此，比德尔建议，在建立统一军队的同时，美国应该在伊拉克的邻居间展开外交斡旋，让同属穆斯林的他们不要从外部操纵伊拉克内部的各个派别。

　　“要知道，伊拉克的逊尼派强烈依赖外部支持者的金钱和供给，而什叶派和伊朗的关系在进一步紧密。当然，这就意味着美国要给予伊朗和叙利亚一点甜头，换取他们的合作，”比德尔说。

　　虽然两位受访的学者在伊拉克撤军问题上看法不一，在邀请伊拉克邻国共谋出路的建议中却找到了默契。据说，这一建议很可能会出现在伊拉克研究小组的报告中。该报告会呼吁美国召开中东地区会议，将美国在伊拉克担负的重担分摊到伊拉克的邻国身上，让它们都能有参加对话的可能性，合力化解纷乱的伊拉克内战。就连马利基在会见布什总统时也说，伊拉克政府愿意向伊朗和叙利亚敞开合作的大门，“我们愿意与任何认为需要与民族团结政府合作的人合作，特别是我们的邻居，”马利基说。

　　(李焰 / 《华盛顿观察》周刊 2006年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