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峰

　　说不上是什么缘由，反正王老太从杂乱的橱里翻出了老古董级别时髦物件，一只皮鞋楦头，当然是有点向时尚的孙女展示一番的意思：木制的鞋头模型，拖出一根金属弹簧，弹簧的终端是一个小木球。孙女虽然有一二十双皮鞋，平时也会用纸团塞在鞋头，不让皮鞋走样，但是还是第一次见识几十年前的楦头，感觉到了它的实用和它应该有的价值。这种楦头，王老太老早有好几副，鞋身当中弹簧一撑，皮鞋邪气（很）挺刮；后来不用了，就剩下来几只楦头。孙女将楦头翻过来，有小小的几个字：奇美皮鞋。

　　名字有点土，还不是一点点土，就好像是女孩子起了一个“美娟”之类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也恰与“美娟”式的名字有着相似的文化人文背景。很久很久以前1950年，劳动人民还在穿自己纳鞋底的布鞋，“奇美皮鞋店”在淮海路开业了。在翻阅淮海路资料的时候，会有一种强烈的感慨，历经风雨沧桑，淮海路几乎一直顽强地时髦着，以前觉得这是它的底气，后来又觉得也是它的勇气。

　　奇美是一家皮鞋店，也是皮鞋的一个商标。在当下年轻的时尚记忆里，固然不应该会有“奇美”的档案，但是中国所有的时尚至今都在享受“奇美”的经典杰作。奇美皮鞋当年的杰作就是“狭、扁、翘”，这三个字孤零零存在的时候，简直就是枯燥的工艺术语，但是将一双皮鞋做得又狭又扁又翘，该是如何的式样？尖头皮鞋啊！中国大陆尖头皮鞋的发祥地，正是奇美。但是奇美偏偏用“狭、扁、翘”来掩饰，而不是直呼其尖头皮鞋，仿佛女孩子要束胸一样的羞羞答答。假如略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文环境，也就知晓奇美的良苦用心了。现在很多人都在赞美淮海路的情调，很多人都在羡慕上海女人生活中有一条淮海路可以闲逛，以为这是淮海路和上海女人之间的情人般的天作之合，但是很少有人想，淮海路和上海女人，为了打扮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外柔内刚的心思，不动声色而又顽强地坚持着时髦，不愿轻易地降低时髦的标准。于是也可以说，淮海路和上海女人是经历了风雨才见到了彩虹。所谓美是一种追求，真不是轻飘飘的空口白话。后来，尖头皮鞋还是销声匿迹了，取代它的是一款极其大众化、也极其紧俏的猪皮模压皮鞋，七块六角五分一双，简称七六五，当然这已经是泛上海的流行了。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上海人还依旧委婉保持了风尚的洋派，因为七六五的式样叫做“荷兰式”，有那么一点点狭一点点扁一点点翘。其实天知道荷兰人是不是穿过这样式样的皮鞋。

　　王老太当年也是时髦的年纪，有过自己脚下的尖峰时刻。她目睹奇美开在淮海路上，而后搬到了马路对面的国泰公寓，而后五十年的奇美让位于一百年的劳力士。但是王老太还惦念着。她要给孙女看一样东西，一只鞋盒，打开来，是一双奇美的尖头皮鞋，四五十年前的旧式。尖头皮鞋在公众场合消失之后，王老太悄悄地把它封存在床底；等到尖头皮鞋再一次成为时尚的时候，王老太对孙女说，我已经年纪大了，不能再穿了。王老太微颤的手背上，都已经布满了老年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