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03日10:15 上海青年报

  ■文/孔明珠

  老秦是秦师傅的爸爸,在我家附近四川洗染店当烫衣工。他一年四季穿双布底松紧鞋,灰黑的对襟衫,走路时脖子向前伸得老长。

  我在玻璃仪器厂学工,长得又瘦又黄营养不良的样子,常常被秦师傅带回家吃饭。秦师傅家就在工厂对面,她的家很小,爬楼梯好像探险,可是她家的小菜真好吃啊,红烧肉满满一碗,我小脸埋在一大碗饭中,拼命扒。秦师傅妈妈爬上爬下去灶间添菜,她爸爸咪着老酒看我,吃吃吃地招呼。

  老秦不在我们工厂工作,却很熟悉厂里的人事,秦师傅在饭桌上向她爸爸说起我被车间主任评为“中下”的冤屈,她爸爸指示她,一定要帮小孔翻案,这么好的女孩子,一定是优良,怎么可以是中,还是下呢?!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在这里吃饭,爸爸还不知道,他的脚不能走动,从早就瘫在躺椅上等我下班做晚饭。秦师傅腾出手来摸摸我的脑袋,说,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他的人生道路是可以选择的。

  老秦问,你爸是坏分子还是反革命?我说,哦,是漏网大右派。哎?老秦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好像这个不是四类分子之一嘛。我说,我爸六十多岁了,他病得很重,生活费要看病、吃饭,哥哥姐姐全下乡了,妈妈在干校。毕业分配我不能去外地的,我要留在上海照顾他。

  “真可怜!过两天我到你家来看看你爸,我是无产阶级,不怕的。”老秦说。

  老秦真的跑到我家访贫问苦,坐在我老爸跟前,絮絮叨叨说我乖,说自己女儿强,说菜价米价人情账。真奇怪病榻上的老爸放下看到一半的书,很要听的样子,时不时插问一二。有一次还让我剥两个皮蛋留他喝酒。两个人喝52度大曲,我找出烫酒的白瓷器套杯,爸爸兴致勃勃在桌上表演烫酒,老秦感到相当新奇,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老秦咂咂有声地品酒,没话找话,连什么秦师傅第一次来月经,吃饭的时候钻到桌子底下昏过去的事情都说出来;冷场的时候,他还相当惊人地爆出绝密消息,秦师傅竟然是他们夫妻领养的女儿。我老爸听了不动声色,我掩住嘴巴,惟恐自己不小心走漏风声。之后看见秦师傅一直提心吊胆不敢多说话。

  老秦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来看我老爸,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到我家弯一弯。可又说不出新鲜的话来,和老爸面面相觑。我见他们两人常常僵持在那里就进去解围,老秦活活活干笑,再次解释烫裤子的要领,毛料、丝绸、棉布所需的不同温度,看我和老爸张口结舌他便得意非凡,总结道,全四川路裤子烫得最挺就数他。他反复邀请我去店里烫裤子,告诫我,柜台上开完发票,立即进工场间寻他,把号码留下。

  可怜我老爸在那个年头根本不需要体面地出门,我总共在换季的时候去店里找过老秦两三次。他呆在暗暗的工场间,佝偻着背工作,“刷刷”的水汽白雾时时腾起,看见我去,老秦咧开缺牙的嘴巴很开心,四顾无人,老秦顽童似地用一支秃笔把我发票上的号码记在案板角落上。

  爸爸去世后,我又去找了他一次。老秦将北京姑夫送给我的,人生第一条叫“快巴”毛料的长裤裤缝用狠力烫到刀似的锋利,穿上它走在路上,仿佛凶器一般,让我不时低头失笑,此印象烙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磨灭了。

爱问(iA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