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热烘烘的火盆

　　数九隆冬，屋门上挂半截拒寒的麦草苫，屋当中架一个泥做的火盆，里面燠的是高粱壳、花生皮、细谷糠。当家的汉子向盆曲膝而坐，把盛着半瓶白干酒的瓶子轻轻地放进去，眨眼的工夫，瓶口里就飘出如缕的酒雾，醇香逸到门外去，把漫天的雪花醉得摇摇曳曳了。

　　火盆，在老家是冬天的一景，也是居家猫冬必备的设施。由此也生出一些做火盆的高手。

　　一位外号“辣椒脚”的四奶奶称得上全村的顶尖。每年麦收刚过，她就让四老爷从河里挖出两小车淤泥，再与新麦糠均匀地掺和了，堆成一个土池，满满地灌上从井里挑来的净水，十天半月过后，见麦糠沤烂了，“辣椒脚”四奶奶就握一把小镢，一点一点地把泥仔细地砸了。仲秋过后，选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四奶奶就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瓦盆、铁盆拿出来，翻扣在院门口的街道两旁，以此为模，开始做火盆。只见四奶奶袖头高挽，把一块块的泥揉得像软软的面团，沾一点水，干净利落地糊在盆模上。一天下来，四奶奶的院门两旁，就排起两行大小不一的十几个完成了第一道工序的火盆。再两日，四老爷把火盆掀起，取了盆模，四奶奶就开始做第二道工序：给火盆捏檐。四奶奶把当闺女时学就的插花描云的本事都用上了，火盆的檐有的被捏成一条盘着的龙，有的做成“二龙戏珠”，有的捏一圈回字图案，有的还捏上了“年年有余”的字样，完全成了工艺品。四奶奶做的火盆，不光好看，还耐烧，越烘越结实，三五年不见毁。可惜，四奶奶的火盆一般人是得不到的。她只送给她认为不错的亲朋好友。有一位好调皮的汉子偷了她一个火盆，四奶奶竟搜到他家，翻箱倒柜地搬了回来。

　　我家的火盆是四奶奶手把手地教母亲做的，十分别致。盆檐下一圈捏的是三只打盹的小狗小猫小猪。冬天还没有到来，母亲就从木匠铺买来两麻袋锯末，摊在院子里晒了。一入冬，屋里就燠起暖暖的一盆锯末火。从早到晚都是热乎乎的。吃过晚饭，我们姐弟几个围火而坐，听母亲打谜语。母亲说：“圆圆高高一城池，只见夏天没有冬。你们猜是什么？”姐姐说：“这样的地方太好了，我最讨厌冬天了，冻死个人。”母亲说：“这是谜语，人要真住进这样的地方不就毁了！”母亲的谜底是火盆。临睡的时候，母亲就在火盆里烧一块砖，热了，取出来，往上泼半碗水，热腾腾地用一块干净的布包了，塞进我被窝，把冻伤的脚放在上面，一夜都是暖洋洋的。母亲把这样的方法介绍给邻居大眼二婶，竟治好了她生孩子时落下的腰疼病。

　　老家冬天的火盆上，家家都有烤着的花生、栗子，不管到谁家，都能吃上半饱。本家的云叔一到冬天怀里就揣着个酒瓶子，到谁家都先把酒瓶在火盆里温了，剥半把花生或栗子，嚼得呼喽呼喽的响，然后取出酒瓶，嘴对嘴，咕嘟一声喝进大半截。一个冬天，他就这么过了。在老家，一个串门的汉子酒酣火暖中，在谁家火盆旁睡了，醒了之后，看看主人都上床入睡了，起身给人家关上门，自己打着哈欠回家去，是极为平常的事。

　　远天远地的小村，人情就这样如火盆一样醇厚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