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朗读者》的哲学背景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06日09:21 东方网

  刘绪源作品集

  《朗读者》(钱定平译,译林出版社版)是德国当代作家施林克的一部不足十万字的小小杰作。回顾去年的出版物,我觉得,它其实是小说译作中最好的作品之一。多年来,无论在德国还是中国,它一直被视为反纳粹的代表作;我则以为,这一看法过于片面——小说的内涵其实要深广得多。

  作品写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和三十六岁的汉娜的畸恋。他们爱得真挚而强烈,虽然相互间缺少深入了解(年龄差距无疑是阻隔了解的原因之一)。他们相聚时的一个重要节目,是由他朗读文学名著。后来,她忽然不告而别。等到再见到她,他已是在法庭实习的法学系大学生,而她却是嫌犯之一。她的罪名的是在纳粹时期当过看守,在一次空袭中造成了大批犹太人死亡。他还知道了战争开始时她曾在西门子任职,本来还有提升的机会,她却令人惊讶地辞职当了纳粹的看守。在知道了她越来越多的事情后,他发现了她一生最大的秘密:她不识字!正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她屡屡放弃前程(前几年的离开他也是为此)。在审讯中,她没法读懂起诉书;别人把当年遭空袭后起草文件的事推在她身上,因害怕查对笔迹她也揽了下来。最后,她被判得最重——终身监禁。八年后,因为无法忘怀于她,他重又为她朗读名著,并把录音带寄给她。这给汉娜带来了希望,她凭着录音,对照原书,竟渐渐学会了读写。他收到了她写来的信,内心充满喜悦和欢庆;但他始终没有回信,因为不知道再走近一步两人该如何相处。当录音带寄到第十年的时候,汉娜可以出狱了,他们这才见了一次面。他发现她明显老了,也找不到以前相爱的感觉了。就在他去接她出狱的当天凌晨,汉娜自杀了。

  我以为,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解读这部作品。最为外在并最为宏大的,当然是反纳粹的层面。作者在这个层面上有不少重要突破:他写出了犹太人在集中营里那种生死由之、一切不为所动的麻木状态,也写出了法西斯军人在大批杀人时丝毫不投入感情的“工作状态”,这两种状态都是要将人性从人的身上抽离后才可能实现的,当事人越冷漠,我们今天读来就越感到震撼与可怖。小说还写出了历史评判对于不同的个人往往会“见林不见木”的缺憾,也写出了下一代人对于前一代的罪行那种承担与厌恶相交织的尴尬。这都是独到而深刻的。

  第二个层面是关于汉娜的选择,我以为它在小说中的分量一点也不低于对纳粹的反思。汉娜是个极有个性的人,美丽而又勤奋,努力工作并充满生气,她还是个真正的文学爱好者,有极高的审美感悟力。然而,为了掩饰自己不识字,她一再以命运作抵押。当她宁可被判重罪时,“我”想要救她,差一点就向审判长说了真相。但在此前他与研究哲学的父亲有过一段对话:“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每当妈妈给你讲些其实是为你好的话,你是如何大发脾气的?……但是对大人来说,我绝对看不出任何理由,可以代替别人做决定,而推翻那人自己觉得比较好的做法。”

  “即使他们自己后来也觉得,那样做原来更幸福,也不该强加么?”

  他摇摇头:“我们现在并不谈幸福,我们是在讨论尊严和自由。”

  “我”终于没有代她说出实情,虽然他明知这么做的代价。其实单是汉娜的选择,就足以写成一部长篇,她的悲剧正是自我选择与时势所迫共同造成的。在本质上她是善良的,但她的选择让她成了另一种人。人的各种选择,其原因本来就不会相同,有些就是离奇的甚或微不足道的,人生和历史的偶然性与复杂性,往往即由此而来。存在主义哲学有一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就是说的由选择造成了存在,而不是由本质造成了存在;相反,存在又反过来规定了人的“本质”。汉娜正是这样的典型。

  第三个层面,便是“我”与汉娜的爱情关系,或推而广之,泛指一切人与人的关系。这是书中分量最重的层面。为能单刀直入,我借用存在主义的另一句名言:“他人是地狱。”小说写了“我”与汉娜的相爱,但他们最融洽的时候,恰恰是相互并不了解的初始阶段。当越来越了解对方时,就都开始回避亲密的交往了。当然,他们也希望对方能向自己坦陈一切,而自己的秘密却不愿交出去。汉娜识字以后,设法找来各种关于集中营的书,她在反思,但她不愿和“我”多说。她告诉他:“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人家不了解我……你明白吗,如果没人理解你,那么,也就没人能要求你讲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我。不过,死掉的人却可以,因为他们理解我。”她每天晚上都在和死掉的人,当然也和书中的人对话。对于活人她已经不抱希望。在她识字后的一两年里,也曾那样天真地渴望过他的回信,因为她终于克服了一生的最大障碍,而从文学中她也早已体验过文字表达人心的力量了,可回信终于没有来。这使她由失望而绝望,此后,她不再锻炼,不再爱清洁,开始暴饮暴食,人也迅速衰老了。在他去接她出狱的当日自杀,可以看作她对所爱的人的一种报复,也可以说是她对于未来的亲密交往的恐惧和绝望。存在主义是一种对外部世界感到绝望后转而从一己的选择中寻找心灵出路的哲学,它对他者间的交往未免看得过于黯淡,但在揭示人性的弱点上却又异常深刻。

  只有看清了这种存在主义的背景,我们才能更全面地理解这部作品。但施林克的小说决无图解的痕迹,它的形象力量和审美丰富性,远远大于他人所能概括的“思想”。所以临末,我还想借用西方文豪评说莎士比亚的话来发一赞叹:说不尽的《朗读者》!


作者:刘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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