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鲁迅

　　我第一次读《鲁迅全集》，大概是在1967年的年底或是1968年的年初。那时候，轰轰烈烈的破四旧、大批判和大规模的武斗好像有了一丝停息的迹象，只有零星的枪声不时响起，人们在家里呆着时下意识里总要离窗户远一点儿，以免不小心被哪里飞过来的流弹打中。那时候，大人小孩都在家里闲着，有人钻研打家具的技术，还有不少人在学各种乐器。

　　在家里闲极无事，我就叫爸爸给我借几本小说看看。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小说，只是曾经听别人读过一段《烈火金刚》，觉得挺好玩儿。后来自己又看过一本名叫《红旗飘飘》的书，多少年后才知道那其实不是小说而是革命回忆录。

　　本来，各家的书都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被红卫兵收走了，借书事实上成为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一是没有，二是有书也不敢借给别人。

　　但是，有一天，爸爸从外边回来，居然给我带回来一包书——是好几本精装的《鲁迅全集》！原来，爸爸到单位去，正好碰到了管图书馆的老师。那位老师听爸爸说想借书，不知怎么就来了一股豪气，领着爸爸偷偷地钻进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图书馆早就封闭了，各种书籍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肆无忌惮的蜘蛛网。在这里，想挑出一本小说来看几乎是痴人说梦。也是该着我的命好，那位老师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书中发现了一套完整的《鲁迅全集》，别的书都是封资修和四旧，至少鲁迅不是，于是就自作主张地拿出几本借给了爸爸。因为怕人看见，爸爸是把书藏在衣服里带回家的，所以，一次最多只能带三四本。

　　我那时候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龄，刚刚小学毕业，其实完全没有阅读《鲁迅全集》的能力。但是能有一大堆书可看，在那种闲极无聊的日子里还是让我非常高兴。我几乎是不挑不拣地从头到尾全部读完了一整套《鲁迅全集》，小说、散文、杂文、译文、学术著作、通信，照单全收——不过，读是读了，却并不知道它好在哪里。等到我能读懂鲁迅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之后甚至三十年之后了。《鲁迅全集》只是我，一个小学生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消遣。

　　我现在还有印象的是，除了《阿Ｑ正传》等比较有名的几篇小说和散文之外，我当时喜欢读的还有鲁迅收集的古代小说和一些他翻译的小说。当时好像对《中国小说史略》也挺有兴趣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从中发现读书的线索，长大以后我没有再读过成套的《鲁迅全集》，但是却无数次地读过鲁迅的各种作品。鲁迅甚至成为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文化元素。

　　可能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我把《鲁迅全集》稀里糊涂地读完了，爸爸又从图书馆给我借回一套《史记》，我把其中的人物传记部分当成小说读了一遍。从此，《鲁迅全集》和《史记》进入了我的人生，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我的灵魂，直到现在，不论是在读书、学习、生活和工作中，鲁迅的精神和《史记》中许多人物的精神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支撑着我、指引着我，使我在或平淡或灿烂或灰暗或光明的生命过程中感受到精神的充实和力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读书状态应该是一个人最好的读书状态。因为，那种读书是没有目的没有任务没有功利心和功名心的，是自由自在的阅读，是纯粹的精神漫游。

　　尤其令我感慨的是那位在图书馆工作的老师。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怎么会在那种恐怖的氛围中作出那么勇敢的决定，竟然敢背着红卫兵私自把图书馆里的书借给我的爸爸。是出于对书的热爱？还是出于对读书这种行为的赞赏？还是为了传播书籍所代表的文明？⑥3

　　□曾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