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化装舞会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12日06:42 大洋网-广州日报

  陈丹燕

  维克多·沙逊是当时上海最有钱的人,他从印度搬回上海的钱,是他爷爷在上海的鸦片贸易中赚下的老钱。他算是外滩有根有源的世家子弟,与他相当的,只有怡和洋行当时的掌门人唐尼,他还是侄子辈的,不如维克多·沙逊来得纯正。但上海的英国侨民们却宁可接受白种人唐尼,也不接受他。他的闪族血统,他花钱行事的方式,他刻意的英国化,都不是上海地主们心目中的英国侨民纯正的风格。因此,即使他在英国与王储一起打高尔夫球,即使他的家族与上海的渊源比他们大多数人深得多,即使他在英国受的教育比他们中大多数人要出色得多,但他在外滩,仍是个异乡人。即使上溯到圣经时代,他的祖先可以一直追溯到犹太大卫王,但他在英国人中间,就是个异乡人。英国太太们在他的舞会上讨论从上海回英国,走哪条路线最合适。维克多·沙逊跑去插嘴,还是被她们一句话抢白过去:“你应该骑骆驼回家的,不是吗?”

  说到了那些上世纪30年代发生在华懋饭店舞厅里的舞会,由维克多·沙逊举办的花样百出的舞会,那是上海乏味的侨民社会中的大事。它们的主题是千奇百怪的,有时化装舞会的主题是海难,有时是蔬菜,有时是马戏团。它们是那么豪华,香槟无限量供应,美食无限量供应,到场的孩子都可以得到一架照相机,能见到上海几乎所有的名人,富翁,交际花,还有上海最美的中国女人,能得到维克多·沙逊亲自为他们拍摄的照片——只是也许很丑。

  那些1939年的舞会,像熟透了的番茄,在租界最后的繁荣日子里散发着刺鼻的芳香,然后,就从枝头堕落下来,摔得稀烂。日本人的炸弹激起的烟尘就在窗外飘拂,日本人的军舰就在江面上匍匐,舞会从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强颜欢笑,最后终于停止了。在租界临终时,维克多·沙逊的舞厅改为放映英国电影和战争纪录片,招待留守上海的大班们。那时,他们中许多人再次成了单身汉,太太带着孩子们离开上海了。

  他们来到舞厅里,在一团黑暗中排排坐下,仍旧喝着欧洲进口的香槟,仍旧用着华懋饭店擦洗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酒杯。他们望着银幕上的老家,那里硝烟弥漫,与这里一样。维克多·沙逊为他们打气,告诉他们中国人一定会最终胜利的。但他没告诉他们,他已经去了日本,在日本的上流社会活动了好几天,回上海以后,他用华懋饭店的信笺给伦敦写了信,他断定英国没有机会与日本共同治理租界,日本人要的是整个租界,整个中国。

  时光流逝,沙逊家的舞会,渐渐成了租界的神话。后来,到和平饭店时代,连故事都失传了。人们只知道它是豪华的大餐厅:和平厅。直到1990年,一个从香港来的澳大利亚律师来此住下。几天后,他提出要与饭店的头头谈谈,他要借这个饭店开一个盛大的化装舞会。时光流逝,当年对自己身份的苦恼,现在已成为对海事时代浪漫的追忆。这群人,每两年就找一个东南亚殖民航线上的豪华旧旅馆,将整栋旅店包下,住进当年侨民们住的房间,吃那时供应的食物,开一个通宵的化装舞会。那一夜,要喝光那家旅店里所有的香槟,跳遍老舞厅里存放的所有旧曲子,尽欢而散。

  为了那场舞会,和平饭店到南汇的一家招待所里买回先前处理掉的旧家具,为华尔兹,将已做了几十年的餐厅地板重新打蜡磨光,到香港预订了两百瓶香槟酒和喝香槟的酒杯,这老房子的历史,就这样突然有声有色地出现在面前。海外娱乐团住在这里的几天里,饭店里的员工们大多兴高采烈地加班,吃在饭店里,睡在饭店里,没有怨言。那几天,他们学怎么调新口味的鸡尾酒,他们将饭店的各种旧物指给客人们看,他们像老师傅那样站得笔挺,他们第一次为自己工作的饭店自豪,因为它过去的豪华。就这样,和平饭店重新回到了世界的视野里,它被授予了全世界最著名饭店,是中国唯一一家得到这项荣誉的大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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