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打工群体的歌声

　　核心提示:

　　东莞有个“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一场演出有多达两万的观众。发起人都是企业员工。他们最初只在业余时间演出，现在已经被迫辞职。元月1日，艺术团在东莞市凤岗镇体育广场进行了他们的第18次义演:打工者2007新年音乐会。记者跟随他们的演出、总结，采访发起人、团员和当地政府相关领导，透视这个“艺术团”的心愿与现实、困境与希望。

　　“刀郎，这里有20块钱，今天辛苦了，你们5个人打个的回去吧。”2007年1月1日晚上8时左右，胡德积在一家湘菜馆向坐在对面的农培军说。

　　此时，距离东莞市凤岗镇“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举办的“打工者2007新年音乐会”结束已有3个小时。5000名观众已散去很久。胡德积是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团长”，一般人叫他老胡或胡老师。农培军是“团员”，被介绍为“东莞刀郎”。

　　光荣

　　今天有许多的打工者到场，我们请问一下:高楼大厦谁建设？是我们千千万万的打工者！产品商品谁来造？是我们千千万万的打工者！我们要勇敢地说出“打工光荣”，对不对？(连喊三声)

　　——“2007打工者新年音乐会”主持词

　　演出在下午3点开始。阳光罕见的明媚。背景台上是喷绘的大字:打工者2007新年音乐会。台下是4000余张塑料椅子，男女老少参差其间，一些姑娘或抱小孩的打着阳伞。没有座位就在四边站成一圈。最前面特设一张长桌，桌前坐着凤岗镇委宣传委员张永雄、镇总工会主席廖建辉、镇总工会李副主席等当地领导。

　　演员们有小姑娘，也有小伙子，还有中年人。他们显得稚嫩、质朴。他们没有电吉他、架子鼓这些基本设备，靠租、靠借。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主持兼演员李亮华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裤子和一件褪色的西装，里面套着一件暗红的T恤，和他明亮的笑容形成了对比。

　　李亮华是湖南衡阳人，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音乐系音乐学专业，学的是声乐，同时也能随意地吹奏萨克斯、葫芦丝，弹奏电子琴、钢琴。他大学时的职业梦想，是当一名音乐老师，后来进了胡德积所在的企业，组织一些文艺节目。在艺术团演出之前，他的周末主要靠打牌、上网和喝酒打发。他说一句话，基本会有三声大笑。记者再次采访他的时候，他大笑着说他正在打牌。问他为什么参加演出，他哈哈问道:“要说真话还是假话？”真话呢？真话就是搞这个演出，感觉充实一点。很好玩嘛，还可以认识很多人，又可以做点有意义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假话呢？假话……假话，想不出来，哈哈。

　　徐剑峰和他在一起，不过没有打牌，而是在旁边看着。这个来自河源的客家小伙刚逛完街回来，据说他很受女孩欢迎。他长得清瘦而清秀，参加艺术团之前是胡德积所在企业的图书管理员，现在则在凤岗一家酒店驻唱，每个月唱几个晚上，能挣到一千多块钱。

　　李亮华用萨克斯吹了一曲《北国之春》，徐剑峰则唱了一首网络歌曲《你到底爱谁》，一首林俊杰的《曹操》。这些都是流行得不流行的歌曲，但就在这时，麦克风出了毛病，声音时有时无。观众中有了小股的笑声，演员们猜测着问题出在哪里。没电？坏了？

　　与人合伙开五金店的小老板张杰穿着一身挺刮的西装，福建普通话有点拧巴，但他的演出让全场安静下来，随之欢呼。他一边用手指与手肘作画，一边唱起《滚滚长江东逝水》与《敢问路在何方》。第一首唱完，羽扇纶巾诸葛亮已跃然纸上；第二首唱完，八戒和沙僧已活灵活现。李亮华大喝一声:“谁要画？”十数名观众跑将上来，把画夺了下去，并在座位上欣赏。

　　从河源坐车赶来的赖文很有表演天赋，他走下了舞台，走到了观众跟前，几乎就要和他们握手。等2004年第四届全国电视希望之星大赛通俗组冠军文翔唱完《晚秋》和《明天我要嫁给你》，演出已经进行了一半。文翔是个帅小伙，据说他几次参加演出，均是打的而来，打的而回。又据说，他在其他场合的出场费，至少为1000元/首。还据说，他明年要参加《超级男生》。

　　坐在轮椅上的黄任锋，曾经坐轮椅横穿中国，2004年被选为活力东莞形象大使。他已经为外来工、学生演出300多场，演讲200多场，与记者聊天的时候，他身边坐着他漂亮女友，一个他的“粉丝”，或者说他的精神的“粉丝”。他说，超女的观众是小孩子，宋祖英的观众是中年人，他的观众就是打工者，他只能为打工者唱歌，也只有打工者能听懂他的歌声。聊着聊着，电话响起，他对着电话，让对方把自己的节目挪到8点以后。很明显，他要赶场。

　　现实

　　海风又带来了你的歌，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白云可以自由穿梭，人却会被海水阻隔。想去台湾唱首歌，看玉山日出日落。只为让黑眼睛的你，看见黑头发的我。

　　半个世纪已经走过，只有海鸥见过你和我。浅浅海峡，深深思念，真情终会飞越阻隔。想去台湾唱首歌，看看澎湖的老外婆。她拉着你我真的这么说，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割。她拉着你我真的这么说，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割。

　　——《想去台湾唱首歌》

　　(周子杲词曲，黄任锋原唱)

　　到4点半左右，观众散了一小半，领导们还坐着。胡德积有点着急。他像是对记者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要是晚上搞就好了。不过晚上要灯光，钱就花得多。今天元旦节，很多工人都去玩了，太阳又这么晒。下次一定要晚上。”

　　他眉飞色舞地说起中秋节演出的盛况。9月30日，艺术团演出的中秋晚会也是这里，当时观众有两万多人，一直到散场的时候还没什么人走。演出结束时，有10几个人现场上来报名参加艺术团。

　　但这场演出，光是灯光音响就花了两三万块。之前，东莞市曾拨给艺术团一笔3.8万的经费，这一次就花得所剩无几。

　　元旦晚会，凤岗镇工会给此次演出拨了款。这是去年12月胡德积从凤岗总工会主席廖建辉那里争取来的。廖建辉向记者描述当时的情景:一天，胡德积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他介绍艺术团及元旦晚会的事情。他一口答应下来，并放出承诺:“你有困难我解决，要多少经费，你打个报告。”廖建辉不仅解决了经费问题，还安排了文广部门免费提供场地，并请来公安局副局长亲自带队维持秩序。当天的“音乐会”，也打上了“主办单位:凤岗镇总工会，协办单位:凤岗镇文广中心”的字样。

　　但廖建辉也明确地说:“大型节庆我们可以组织演出，但小型义演就没办法了。一是因为经费有限，二是因为搞宣传应该以宣传部门为主，我们工会只能协助。”

　　结束新年音乐会后，胡德积就开始准备去深圳华为公司一个部门的演出。这次，他必须自掏腰包。

　　记得新年音乐会快结束时，凤岗党政办公室的林汉筠走到了胡德积的身边。他是老胡的同乡，说起话来十分不客气:“老胡，我说你是疯子，搞这个干嘛辞职。你要是老板，钱多得花不完也行。你不用养家啊？你老婆没有工作，孩子还要上学。你要是在北京也行，一个大使馆随便赞助你个1万美元，你就不愁了。”

　　胡德积连连点头:“是、是。”说完转头过来面向记者:“老林给我们出了大力，没有他，我们办不起来的。我们以后还要多想点办法。”老胡说话的时候，带着谦虚甚至卑微的笑容。

　　梦想

　　走过那么多艰辛，承受那么多伤悲，为了心中的梦想；心中有了梦，哪怕脸上流泪，心情也找到了车辆去远方。让梦想把我们带到快乐的地方，让梦想给痛苦穿上美丽的衣裳。让梦想追梦想，去那远方实现梦想。让梦想把世界化作幸福的天堂。

　　走过那么多风雨，执着那么多坚强，为了心中的梦想；哪怕身上有伤，梦想也找到了天窗去飞翔。让梦想把我们带到快乐的地方，让梦想给痛苦穿上美丽的衣裳。让梦想追梦想，去那远方实现梦想。让梦想把世界化作幸福的天堂。

　　——《梦想》

　　黄任锋/词曲唱

　　晚上7点多，凤岗的夜生活开始探头探脑，几位主要的团员在空旷的体育广场等着出租车。他们定好去一家湘菜馆，庆功并总结经验。同往的还有胡德积的妻子和他几岁的儿子。

　　饭桌上，文翔声音很大，他娇小的女朋友不时靠向他。他的火气源于音响出了问题:“今天的音响，想起来就来气。上次在龙岗演出时，价钱一样，质量很好啊。我对×××说，你这样做生意是把路越走越窄。不是只做这一次生意啊，给我们个质量好的，钱多一点也无所谓啊。”

　　每当这时，胡德积就是和事佬的角色。他一边连连点头称是，附和着下次要换个好的，同时告诉记者，这套音响其实是一个老乡赞助的，只收了500块钱，半价都不到。

　　正说着，一个电话打来。接听过程中，胡德积的声音陡然增高，透出惊喜。一放下电话，他哈哈笑道，刚才是步步高公司的人打电话来。“他们派人来暗访，坐在后面听。很满意效果，哈哈。”一旁的团员立即接上话题，叫他们赞助一套音响啊。徐剑峰还用懂行的口气说:“步步高的音响很不错的。”

　　中间，有人问服务员要打火机抽烟，女服务员跑了一圈说没有。过了一会，另一名男服务员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来。女服务员还没走出几步，一名团员忍不住发起议论:“每个服务员都有一个打火机的呀，怎么还有这么笨的人。”一旁的徐剑峰笑着制止，别说了别说了，都是打工的，这里生意这么好，忙得晕了。

　　老胡的妻子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电视，喂小孩吃饭。老胡曾经告诉记者，当他放弃7000来块的月薪辞职搞艺术团时，受到的反对谁都可以想象。幸亏他“理论水平”比较高，总算把妻子说服。“包括我八十岁的老父亲，及所有兄弟姐妹，均对我的行为表示赞赏。第二天，我老婆就要我自己下决心买一套2－3万的好一点的音响。”

　　饭毕，坐车经过一个刚刚开业的商场。有人对老胡说，以后可以联系一下这种商业演出，挣了钱可以多义演几场。“商场大概能出多少钱？”“一千来块，全包的。”

　　记者让胡德积说说他的目标，他发来的话显得十分正式，但让人觉得很真诚:“中期目标是让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的义演脚步，在深圳、东莞两地响起，让两地近两千万打工者得到快乐。长期目标是让全国数亿打工者，都能听到来自于打工群体中的歌声。”

　　访“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团长胡德积

　　他们看到了我们的真诚

　　我们，为打工者创造快乐

　　记者(下简称“记”):你工作干得好好的，每个月7000多块收入，为什么办这个艺术团？

　　胡德积(下简称“胡”):2006年5月，我原所在企业发生一起门卫恶性杀人事件，死一人，重伤一人。这是一个非常令人震撼的事件。生命就这样轻如草芥。那时我开始思考打工者的压力如何释放，打工者的情绪如何调理，打工者的快乐如何得到，打工者的法律如何普及，我沉思了几天。

　　记:讲讲你们创团的过程吧？

　　胡:去年5月份在凤岗镇政府开会的时候，我将原企业所发血案讲给凤岗镇文化站刘辉明站长听，提出打工者生活单调、枯燥，需要有人去抚慰他们的心灵。刘站长听后，大表支持，要我尽快写出一个详细的方案。

　　于是，我找了我亲手创办的企业艺术团的几个骨干，跟他们谈起我要创办一个为打工者演出的艺术团，他们个个激情澎湃，表示要尽全办支持。我将方案草拟后，呈报刘站长。刘站长立即赞成我们去做。

　　开始，我们起了个名字，是“打工者表演队”，后来我想，我们的目的是让打工者心心相连，既能相互爱护，又能融入当地社会，干脆叫“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

　　记:第一场演出是什么情形？

　　胡:为了打响第一枪，我找了当时在嘉辉华润万家的企划部负责人高玉喜，跟他聊起这件事，让他们支持在凤岗义演。他表示大力支持。同时，我又找到在嘉辉会负责企业文化的好朋友严鹰先生，他非常肯定地说“干吧！”。于是，第一场预演就在华润万家中庭广场，那里有现成的音响灯光设备。

　　演出的时候，物业管理一个部门主管要将我们节目压缩，让他们请的节目能尽快表演，她说:“这是打工者演的，有什么看头”。

　　高玉喜非常生气，指着她鼻子说“你不是打工者吗，你一点良心都没有。打工者哪里低人一等”。当时，我百味交集。更坚定了走下去的信心。

　　去年7月1日(周六)，“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在官井头村正式登场。刘站长特地赶来，打工者心连心至此拉开帷幕。

　　记:遇到的最大阻力是什么？有没有不被理解的时候？

　　胡:经费当然是一个问题，但是最重要的是大众的理解和支持。目前，我们在演出时，经常会呼唤打工者加入我们的团队，加入当地青年志愿者、义工组织。

　　我曾经带主持代玉琳去一个村，找到村书记，跟他讲我们准备到他们村义演。书记挥挥手说“走，走，走”，当时眼泪差点流下。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呼唤，我们的社会集小爱而成大爱。我们的团队，就像磁场一样，吸引社会所有人员散发爱的光芒。

　　记:打工者对于你做这件事的评价是？想出名还是办实事？

　　胡:许多的打工者在观看我们的演出后，主动加入我们的青年志愿者队伍，他们看到了我们的真诚。

　　我不能退缩

　　记:听说很多演出是你自掏腰包，你现在已经投入了多少钱？会不会骑虎难下？

　　胡:不多，一万多块钱。我老婆让我再投2－3万，买一套好一点的音响设备，让演出质量更好。当然，要做就要义无反顾地去做。虽然前路漫漫，但我相信，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记:所有事务都是你一个人去打理，会不会有累的感觉？

　　胡:没有，我喜欢做这件事情，几个月来，也遇到了很多感人的事情。东莞寮步镇的一个热心青年，在看了《东莞电视台》“九点关注”报道我们的节目后，数次打电话要求加入。我说“你太远了，会很不方便。”他答“什么远，我是真心的，我想辞职加入你们团队，只要有住的地方就可以了。”

　　还有肇庆一个叫张志军的年轻人，特地坐五六个小时的车来参加我们的晚会。大朗一个叫豆子的女歌手晕了2个多小时的车，来现场参加演出。身残志坚的黄任锋3次从石龙坐1个多小时的车赶来。赖文从凤岗回到河源老家上班后，仍然坚持坐长途车来参加我们的演出。

　　12月29日晚上，我们在深圳龙岗大鹏高新园区办“关爱外来工晚会”，海风凛冽，寒气逼人，我们的舞蹈演员赵多莲等短袖演出，观众大为感动，领导也都坚持两个多小时看完节目。这些都太让人难忘了，我不能退缩。

　　记: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继续做这个吗？

　　胡:从来不后悔，因为我觉得团队所为，对得住国家、对得住人民。既然选择了风雨兼程，又何惧荆棘密布。

　　记:你会拒绝商业演出吗？

　　胡:打工者心连心艺术团不接受商业演出。但接受有爱心的企业、人士赞助，以能长期运转，将更多的快乐送给众多的打工者。

　　记:你有积蓄有信心可以坚持，但团员们的生活问题你如何解决？

　　胡:我们有些演员是暂时失业了，现在我正和文化站刘站长联系一些有爱心的企业接收。譬如刘站长在1月8日上午，已找到一家民营企业，接收一位失业的歌手。另外在联系一所学校，接收一位出色的主持。

　　记:目前艺术团还是比较松散的，有没有想过艺术团今后的发展？是继续这样挺着，还是寻求企业或政府的资助？

　　胡:呵呵，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每到一地，都会在向打工者送去快乐的同时，进行和谐社会、八荣八耻，普法等宣传。

　　我们通过希望晚会宣传，让众多的打工者积极融入当地社会，积极加入青年志愿者和义工行列。也希望打工者增长法律意识。

　　现在，我们正在跟东莞、深圳等地相关团委、总工会联系，将关爱外来工义演活动送到工业村、工厂。让东莞、深圳及珠三角各地打工者，能听到打工者自编自导的节目，表达打工者自己的心声。

　　考虑接受打工者法律咨询

　　记:现在你们已经演了18场，你觉得打工者除了文化生活的缺乏，还需要什么？

　　胡:缺乏法律意识。许多企业把打工者当机器看，西方管理学称为“X管理”理论，就是把人当成是懒惰的、需要监视，需要“胡萝卜加大棒”。他们给员工加以时间、制度的枷锁。一些企业的员工连续工作一个月，连一个周日的休息，都是一种奢求。现在东莞、深圳等各地劳动局、总工会均已重视打工者的诉求，打工者需要多长一点法律意识，让法律保护自己的正常休息时间和合法权益。

　　记:你如何看待打工者维权和自主意识缺乏的问题？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努力？

　　胡:普法宣传若能加多，则打工者会了解维权渠道。我们因此在多次义演中均派发“普法”报纸，以后，我们会印发八荣八耻、和谐社会、国家政策、普法、打工者健康保护等资料。适当时，会将我团法律专业的工作人员，联合司法机构，考虑接受打工者法律咨询。

　　记:你喜欢别人怎么评价你，最反感别人怎么评价？

　　胡:别人的评价我不在乎。“这个团队，给打工者带来了快乐。”能够获得这样的认可，足矣。即使别人不理解，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们的团队不是为了个人的得失。

　　记: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胡:爱的传播者。

　　撰文/摄影本报记者蒲荔子(署名除外)

　　图:

　　五金店老板张杰边用手肘作画边唱歌。

　　打工演员卖力演唱刘长立摄

　　被演出吸引的打工者观众。

　　残疾人歌手黄任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