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坏人”辩护

　　2007年1月9日，曾经轰动一时的山西阳泉市姜氏兄弟涉黑案，被判与黑社会无关；1月11日，江西抚州涉黑案主犯雄新兴的家属接到法院通知：“来领取遗物”。山西和江西审理的这两个案件，都为同一位律师所牵挂———李肖霖，被称为刑辩律师的“京城四少”之一。

　　“你们怎么会千里迢迢从北京来这里为坏人辩护？”7年前，“京城四少”中的钱列阳、张青松面对的问题，刑事辩护律师们至今仍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

　　远播：声名·非议

　　钱列阳的名字，第一次以大号黑字标题出现在报纸上，是1999年12月16日。

　　“‘德国牙医’章俊理一案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人们纷纷痛斥章俊理医德败坏、害人无数之时，律师钱列阳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北京赶到南昌为章俊理作无罪辩护。”这一天，《中国青年报》报道的一条消息是《律师钱列阳为“德国牙医”辩护》。

　　回忆起当时，钱列阳说道：“我都吓了一跳！”

　　一时间，言及“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律师，在北京律师界尽人皆知，那就是钱列阳。

　　2000年，广西壮族自治区原副主席徐炳松落马，李肖霖成为为其辩护的律师。

　　同年，发生在辽宁省沈阳市的“慕马”案中，许兰亭担任沈阳市政府秘书长董镇广的辩护律师。“一套商品房因未过户应定董镇广受贿未遂”，许兰亭提出的辩护意见，法院予以采纳，对董镇广从轻判处。

　　然而，真正令许兰亭、钱列阳、李肖霖、张青松闻名遐尔的却是影星刘晓庆税案。自2002年4月开始，刘晓庆身陷囹圄，几十家媒体在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内“围追堵截”京城少壮派四大刑辩律师。

　　2003年，钱列阳代理了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总导演赵安受贿案。这一年，全国“非典”第一案———张月新利用“非典”寻衅滋事案的辩护也出自钱列阳之手。

　　2004年，钱列阳代理了北京密云踩踏事件孙勇玩忽职守案；许兰亭代理了乔红霞涉嫌合同诈骗案；李肖霖的身影则出现在“中原涉黑第一案”宋留根集团涉黑案中。

　　2005年，几乎每个月在报纸上都会看到许兰亭、钱列阳的名字。这一年许兰亭代理了国土资源部原部长田凤山受贿案，钱列阳做了建国以来卖官第一人，大贪官马德的辩护律师；许兰亭代理了农业发展银行原行长胡楚寿受贿案，钱列阳接手办理了农业发展银行原副行长于大路受贿案；许兰亭还代理了毕玉玺之妻王学英受贿案，在“神五”功臣厉建中系列案中，担任张玲瑛、赵兵的辩护人。

　　2006年，随着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原司长郝和平的被审，药监腐败黑幕被一步步揭开。钱列阳又成为郝和平的辩护律师。江苏常州“铁本”案也在这一年拉开审理帷幕，钱列阳担任戴国芳的辩护人。这一年，李肖霖则接手辽宁葫芦岛李福贵、山西阳泉姜学斌、深圳林汉溪等数个“涉黑”案。

　　与鼎鼎大名的田文昌律师相比，“京城四少”几乎没有经历“天使年代”。

　　在“德国牙医”章俊理一案审理时，作为辩护人之一的张青松在网上刚说了句“应客观公正”，立即就遭到“应该把这个律师的牙拔光”的痛骂，并被踢出了聊天室。南昌市民亦不解地问钱列阳、张青松：“你们怎么会千里迢迢从北京来这里为坏人辩护？”

　　田文昌说：“律师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然而，田文昌却既当过“天使”，也当过“魔鬼”。

　　1993年，禹作敏案之后，田文昌步入“天使年代”；2003年，刘涌案开始，田文昌被称为“腐败帮凶”。

　　从1984年开始，天津市静海县的大邱庄，在村支书禹作敏的带领下，短短10年间从一片盐碱地变成了当地的首富村，禹作敏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1990年，大邱庄村民刘玉田被殴打致死，在禹作敏的包庇下，死者家属求告无门找到了田文昌。

　　奔走了3年，田文昌收集了大量证据，随后，检察机关也开始介入有关禹作敏的一系列案件中。1993年，禹作敏被逮捕，最终因非法拘禁、非法管制等5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一举扳倒曾经不可一世的禹作敏后，每年有上千名委托人来找“中国刑事案件辩护第一人”，1995年，忙于官司的田文昌辞去了大学教师的职务。

　　2001年之后，田文昌接连代理了云南省原省长李嘉廷受贿案、福布斯富豪杨斌虚假出资案，舆论四起。

　　2003年，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改判刘涌案引起一场激烈的网上大辩论，在网络上骂声一片，田文昌成为舆论的中心之一。网上一篇《中国四大“腐败帮凶”律师》，田文昌名列首位。

　　“坏人”也是“人”

　　“我就是为‘坏人’辩护的律师。”气质儒雅的汤忠赞说。

　　为“坏人”辩护之前，汤忠赞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成就。

　　参加被誉为“中国第一考”国家司法考试的考生，仍然在逐年增加。据统计，2006年国家司法考试报名人数达到28万余人，比2005年增加3万多人，增幅为14.61%。这一切，一个人应该最为高兴———汤忠赞，通过法律考试遴选律师人才的先行者和谛造者。

　　1984年，时任江西省司法厅律管处副处长的汤忠赞提出：进入律师队伍必须经过较为严格的考试。这一年，他亲自组织律师考试的出题、报名、录取。江西全省参加考试的共有290人，录取了80余人。1985年，参加考试的人增加到400余人，录取120余人。

　　司法部律师司负责人全面考察了江西组织律师资格考试的情况，调阅了全部资料。1986年，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开考。汤忠赞还承担1986年、1987年、1988年刑法部分的命题工作。

　　从1964年起从事政法工作的汤忠赞“律”而优则仕。

　　1981年，汤忠赞开始从事律师业务，表现优异。后调任江西省司法厅，历任江西省司法厅律师管理处副处长、处长，江西省律师协会副秘书长、秘书长、副会长。

　　“这不是误解。”为“坏人”辩护的律师，已经执业26年办理过800多件案子的汤忠赞欣然受之：“法律上只有犯罪嫌疑人一词，没有好人、坏人概念。”

　　“‘坏人’不是‘人’和‘坏人’也是‘人’，前者是老百姓的善良，后者则是法治理念。”钱列阳说：“在我国5000年的文明史中，是没有‘坏人’也是‘人’的。”

　　《丹诺自传》

　　1910年，清廷委派京师高等检察厅徐谦为正代表、奉天高等审判厅许世英为副代表，率众赴美国华盛顿参加第八届世界改良监狱大会，随后游历、考察莫斯科、柏林、罗马、巴黎、伦敦等地。

　　回国后，徐谦、许世英撰写了《考察司法制度报告书》。在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记述：“盖世界法理日精，诉讼法之手续尤繁，断非常人所能周知。故以律师辩护，而后司法官不能以法律欺两造之无知。”

　　在封建清朝与革命党激烈厮杀时，现代律师制度舶至中国。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国内出版了《丹诺自传》的中文译本，引起极大的震撼，丹诺影响了整整几代欧美律师的精神来到了中国：

　　1924年6月，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辩护律师克莱伦斯·丹诺承办了一桩引人注目的案子：芝加哥的两个男孩子，17岁的理查德·娄伯和18岁的耶森·里波路，被指控绑架并残酷杀害了一位14岁的少年。丹诺备受争议的原因在于，两名被告人出身当地的名门望族，两个家庭的财产合起来，介于1500万和2000万美元之间。

　　时年68岁的克莱伦斯·丹诺在自传中写道：我已经渐渐厌倦了一个人孤寂地站在最前线，面对人类最强大的敌人———舆论，而孤军奋战。但是，我仍然承办了这件案子，尽我的智慧和人道所能，迎战那些在所谓“正义”外衣下所包藏的仇恨与恶意。

　　“律师是私权利的代言人，刑事被告人面对强大的国家公权力，是十分脆弱的，而其代言人正好为其弥补法律知识的不足。”主作刑事辩护的李心研律师说：“只有公权力与私权利可以有针锋相对的对抗，才能称得上是民主的诉讼。”

　　木桶装多少水，不取决于木桶最长的木板，而是由最短的木板决定，这就是“木桶效应”。钱列阳认为，被告人的权利就是中国公民权利木桶中“最短的木板”，“我们做律师的，就是要将‘最短的木板’拉长。”

　　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许兰亭想起美国林肯总统在废奴运动中说过的一句话：今天发生在美国黑奴身上的命运，明天就可以发生在你们身上。许兰亭说：“对于刑事案件来说，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被告人，都有成为被告人的可能。”

　　辩护空间

　　虽是名案，辩护空间是存在的。在这样的案件当中，律师仅有热情是不够的，要靠经验、靠智慧、靠审时度势。

　　———钱列阳

　　号称“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卖官案”审理中，马德的辩护人钱列阳提出，马德在被双规后，主动坦白了办案机关未掌握的受贿问题。法庭在判决中对这一点予以了确认，认为马德确实交代了有关部门不掌握的大部分受贿行为，具有坦白情节，采纳了辩护人的意见。

　　许兰亭、姜涛曾向北京市从事刑事辩护的1000余名律师分发《律师刑辩意见采纳状况调查》，收回有效问卷694份，调查显示：

　　作无罪辩护的案件(接受调查的律师)人均2.03件，占律师人均办理案件数(13.62件)的14.9%；在律师作无罪辩护的案件中，法院最终判决无罪的为0.49件，占24%。

　　24%成功无罪辩护的数字似乎太乐观了，从一些地方检察机关公布的“无罪率”来看，一般徘徊在万分之几。

　　在调查中许兰亭、姜涛发现，除了无罪判决外，法院还有一些其他处理方式，实际上也吸取了律师的无罪辩护意见。这些方式主要有：作出较轻的判决、对在押被告人判处缓刑、“实报实销”(被告人已经被关了多久、就判处多长刑期)、作出定罪免刑的判决、允许检察机关撤诉。

　　2006年12月31日，2006年最后一天晚上8点多，风雪中钱列阳走下飞机，“终于回家了”。

　　在江西省偏僻的铜鼓县，为当事人进行了连续10个小时的辩护后寂寞归途中汤忠赞和钱列阳对起对联：“南北刑辩岁末联手敲铜鼓”“天地正气今日法治主乾坤”。两人却为横批发生争议，应该是“正义在胸”还是“正义只在胸”。

　　■在古罗马出现的辩护士，几经演变、完善，成为社会文明进步的一个标志———刑事辩护制度。

　　■即使在西方，律师也是公众非议的“常客”。莎士比亚曾说：“我们总有一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杀光所有的律师。”

　　■刑事诉讼法第十二条明确规定：“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有罪。”

　　■依此规定，在未经法院审判认定有罪之前，任何人均为合法公民，享有公民权利。在此意义上讲，律师是在为法律而辩。

　　■律师制度的成熟标志，无疑是田文昌的呼吁：“律师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

　　■舶来制度易，注入精神难。刑事辩护律师正在为制度注入精神的路上、在为民主注入辩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