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系于唇齿之间——与警方“反劫持谈判专家”的对话

　　人们普遍熟悉“谈判”这个字眼，但如果问到世界上最危险的谈判是什么，很多人可能回答不上来。答案是什么？那就是：反劫持谈判。作为全省警方仅有的几个反劫持谈判专家之一，范越君近日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讲了他们工作和生活中许多鲜为人知的经过、故事和感受……

　　嘉宾：

　　范越君（郑州市公安局金水分局刑侦九中队中队长、人称“反劫持谈判专家”）

　　（眼前的范越君清瘦、白皙、文质彬彬。与记者交谈时，他用普通话，其间一位说方言下属进来请示工作，他用方言回答，两种用语转换得极快，且说得都很地道。）

　　什么样的人能当谈判专家

　　记者：许多人对你们这个职业都感到很神秘。想像中，谈判专家应该是高大魁梧、风度翩翩、口若悬河，甚至是有些偶像气质的。

　　范越君：我的样子很普通，让你失望了。（笑）

　　记者：谈判专家是一种特殊职业，这种职业对人的外在形象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范越君：有，那就是外表一定要很平实。一位对反劫持谈判理论很有研究的教授曾说过，选谈判专家应该是要丑的不要帅的、要胖的不要瘦的、要矮的不要高的。我记得央视的一个节目曾经点了姚明、白岩松、阿丘、濮存昕四个人，问谁最适合做谈判专家，结果这位教授点了阿丘。因为他文质彬彬、个子矮小，让对方感觉没有压迫感，也没有攻击性，容易建立起一个平等对话的基础。相反，姚明个子太大；濮存昕风度儒雅，但是太完美了，这种完美容易让劫持者心理失衡；而白岩松面孔很冷，也不适合作谈判专家。

　　记者：有人夸张地说，谈判专家比航天员还难培养和选拔，言外之意是这种职业对人的素质要求很高。那么，一个合格的谈判专家应该具备哪些基本素质？

　　范越君：第一，要有很好的先天潜质，国际上通常要求谈判专家的智商数必须在120以上。第二，心理素质要好。众所周知，劫持案件现场充满紧张气氛，谈判专家要与劫持者近距离接触，其心理压力要大于一般的警员。其中来自劫持者的压力相当巨大，因为此前谈判专家在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其身份背景、作案动机，以及是否精神正常，但必须以轻松的表情面对，有时还要承受他的谩骂和行为攻击。所以，谈判专家必须具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第三，语言技能非常重要。有人说，一个谈判专家必须有把黑天说出满天星斗、把满天星斗讲出万里朝霞的能力。第四，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广博的知识。第五，懂得一些形体艺术，对劫持者不能有任何蔑视和刺激性的表现。第六，要有洞察力，能够通过劫持者在现场的一些表现判断出他的意图。第七，还要有不怕牺牲的精神，因为反劫持谈判专家一般与犯罪嫌疑人近距离接触，面临着各种危险。

　　“我还只是一个谈判手”

　　记者：对谈判专家的素质要求这么高，选拔的过程也一定很复杂。您是怎样被选拔出来的？

　　范越君：首先请不要称我为谈判专家，我觉得自己还只是一个谈判手。2004年以前，我一直在公安局从事刑侦工作。那一年6月到8月的两个多月里，全国发生的劫持人质案件有十几起。当时国际上劫持人质等暴力恐怖危害也愈演愈烈。郑州市公安局、金水分局领导敏锐地感觉到，在劫持人质案件时有发生的情况下，培养自己的反劫持谈判专家势在必行，否则一旦有警情需要再临时考虑，就会措手不及。劫持人质案件若处置不当，人民的生命安全会受到重大侵害，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市局、分局选派我于2004年参加了公安部主办的“反劫持与谈判培训班”。

　　记者：在众人中选择了您，考虑过原因是什么吗？

　　范越君：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领导。他们认为我有七八年的从警经历，懂得警察的业务理论、相关的法律知识以及擒拿格斗等警务技能，具备一个谈判人员的基本条件。其次是年轻，有很好的心理素质，有一定的实战经验，可以边实践边学习，比较有发展潜力。

　　记者：从2004年培训回来到现在，您一共处置过几起劫持人质案件？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吗？

　　范越君：总共3起。我给自己的表现打个60分吧。

　　记者：刚刚及格？您谦虚了。觉得自己的差距在哪儿？

　　范越君：反劫持谈判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科，我们培训的时候就涉及到14门学科知识，政治、法律、哲学、犯罪学、心理、谋略、金融、气象、民族、宗教、表演、建筑、统计和安检防爆等等。要想把这些知识消化吸收，需要一个过程。此外，掌握了理论，还要经受实际谈判的考验。我觉得自己在现场的应变能力还需要进一步提高。

　　第一次执行谈判任务

　　记者：您以谈判专家的角色第一次处置的是什么案件？

　　范越君：那是一起自杀干扰案件。当时我刚刚参加培训回来一个多月，印象很深刻。那个犯罪嫌疑人用刀伤害了自己的女友，又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声称要点燃煤气罐，要和包围现场的警察同归于尽。按照现场领导的指示，我以辖区派出所所长的身份靠近犯罪嫌疑人，并试图稳定他的情绪。

　　记者：当时你距离他有多远？

　　范越君：不到两米吧。

　　记者：带武器了吗？

　　范越君：没有。

　　记者：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范越君：我坐下来以后对他说，老弟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我杀人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对他说，你女朋友没死，在医院抢救过来了。他不相信地说，我用刀割破了她的气管，我知道她肯定是死了，你骗我。我说，我刚从医院来，人是抢救过来了，一会儿，等她情况稳定了，我们把她带来让你看看总行吧。他见我这样说，将信将疑，但已经不那么强硬了。我就趁机说，你抽烟吗？他说抽。我说我带烟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他很警惕，他自己点烟，还不忘把刀始终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记者：他什么时候神经才松弛下来，开始与你正常交谈的？

　　范越君：一支烟过后，和他聊家常以后。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小在哪儿上学、喜欢啥，主要是谈他的家庭，谈他个人情况。

　　记者：他回答你吗？

　　范越君：回答。他说他几年前离婚，后来又下岗，好不容易谈了个女友，人家到后来又不跟他了，他很伤心，还觉得对女友很抱歉。我觉得他还算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对生的欲望也很强烈。这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警笛的声音，他看来有点烦躁，顿时态度起了变化。他大喊，不和你谈了，你都是骗人的，我就是不想活了，还谈什么谈？局面越来越难控制，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无话可说了。

　　记者：谈判专家时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吗？

　　范越君：因为犯罪嫌疑人的情绪不稳，谈判经常会出现反复。有时候刚谈出一点成果，可能因为一个细节疏忽，就需要重新再来。但是，真正的谈判专家是不能语塞的，你得不停地从对方的话语中寻找突破口，把话谈下去。那个时候可能是因为经验不足吧，我感到真的是无话可说。当时，我的一个同事也在场，她注意到了我短暂的沉默，迅速把交谈接了下去。她对那人说，老弟，别这样，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活着就要好好珍惜，有啥问题我们帮你解决，干啥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她应对得非常机智，让我很佩服。

　　记者：后来你怎样让他平静下来的？

　　范越君：我首先用我的姿势、我的态度来表示，我对他很有诚意，所以他的情绪又缓和下来了。而后就在他放松警惕的一瞬间，我按照领导事先的布置，故意把烟灰弹到他的脸上，然后与其他两名警员一起迅速将他扑倒在地，化解了这场危机。

　　记者：事后总结过经验吗？

　　范越君：总结过。当天晚上我就提审了这个犯罪嫌疑人，我问他当时对我的感觉。他说刚开始不信任我，后来觉得我还是很真诚的，于是愿意和我沟通。但他也提到，中间有几次也想要用刀捅我，然后自杀，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可见，当时肯定是存在危险的。

　　“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

　　记者：据了解，西方谈判理论普遍认为，谈判专家应该远离现场几百米，用现代通讯手段跟对方谈判，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像您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劫持者，不担心危险吗？

　　范越君：近距离谈判是具有我们自己特色的谈判方式，这种谈判是很危险，但也不尽然。劫持者劫持人质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谈判者走近劫持者，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一般是不反对的。近距离谈判的长处是：可以显示谈判者有诚意，还能清楚地观察对方的情绪，便于进行最好的交流。为了接近对方，我们都不穿制服，不携带武器，以减轻劫持者的心理压力。

　　记者：总的看，由于犯罪嫌疑人的情绪不稳定，现场有许多突发因素，谈判在多数情况下是非常危险的。执行任务的时候，您会恐惧吗？怎样克服这种恐惧？

　　范越君：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恐惧。我通常接到通知立即出发，都是在赶往现场的这段时间，抓紧和前方的同事沟通，尽可能多地了解案件背景，了解犯罪嫌疑人的情况，然后思考怎么和对方谈，突破口在哪儿。谈判专家的一个基本素质就是心静如水，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否则，你自己战战兢兢的还怎么去平复对方的情绪？只有一次是个例外，我在执行任务之后感到有些后怕。

　　记者：能具体说说吗？

　　范越君：2005年11月8日晚上，一名犯罪嫌疑人身上捆绑炸药潜入某学校一所女生宿舍，挟持4名女生后向警方索要重金。我和另一名谈判人员通过几轮对话，得知了犯罪嫌疑人的要求。他要100万元现金，但又要求不能开门送钱，要求在门上锯一个5厘米直径的小洞，递进钱后再递一根钢丝绳，他用绳子从窗户上送下来一个人质。指挥部想出一个方案：在门上挖洞的同时，掩护另一台电锯锯掉门锁。两台电锯同时使用，犯罪嫌疑人不会察觉。这样就可以趁机撞开大门，营救人质。当我们和犯罪嫌疑人沟通好，往锯开的小洞里送钱和绳索的时候，特警队员也开始行动，而几乎就在同时，嫌疑人拉响了身上的爆炸装置。当时，我就在靠近门框的地方站着，只听见一声巨响，整个房门都被气浪冲倒了。

　　记者：你受伤了吗？

　　范越君：很幸运，没有。同时非常幸运的是，由于事先考虑周密，我们把犯罪嫌疑人引到了距离人质比较远的地方，从而保障了人质的生命安全。当时没感到什么，但事后想起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被炸成碎末的大门，才第一次感到危险还是随时存在的。

　　记者：事后有什么体会？

　　范越君：作为一个反劫持谈判专家，关键时候必须发挥作用，控制现场气氛，并把现场情况及时反馈给指挥部，以利于指挥部作出下一步行动，解救人质。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反劫持谈判专家，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

　　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记者：正如您所说的，谈判专家从事的是将生死系于唇齿之间的职业。这样一个高风险职业对于化解危机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范越君：谈判专家不仅要通过谈判赢得时间、平息现场紧张状态，还要帮助犯罪嫌疑人理性地认识形势，放弃暴力。犯罪嫌疑人劫持人质只是手段，目的不一定是伤害人质性命。只要他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他劫持人质就有目的；既然有目的，那么他就想让警方知道，这时候，就需要谈判专家当沟通的使者。但他处于情绪激动中，随时可能采取过激的做法，这时还需要谈判专家及时对他进行说服。最终，谈判专家要达到的目的是避免暴力，和平解救人质。尽管谈判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但它毕竟提供了更理性、更人性化的解决问题的可能。

　　记者：成功的谈判专家在谈判中都秉持什么样的理念？

　　范越君：生命至上，就是保证被劫持人质的安全。一起劫持人质案件的成功处置，惟一准则就是人质获得生命安全。当然，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也要尊重劫持者的生命。

　　记者：普通人尽管遭遇劫持的几率非常小，但还是很想知道一旦成了人质该怎么办。对此，您有什么建议？

　　范越君：我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成为人质。倘若真的遭遇了，就要安静理智地面对。例如不要对劫持者说刺激的话，不要让他感到你在与他对峙，不要鲁莽地向他反击，也不要轻易地奔逃，因为面对丧失理智的劫持者，这非常危险。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尽量把解决危机的机会留给谈判专家。

　　记者：你平时考虑最多的是什么？

　　范越君：作为反劫持谈判专家，直接与犯罪嫌疑人接触，危险时刻都存在，生死只是一瞬间，所以，我时刻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怨无悔，因为，当警察就意味着牺牲。不过，我现在再出现场的时候，总会给妻子打个电话，也不说什么，就是问问她和孩子的情况，算是有个交代，也算是告别吧……⑤7

　　□本报记者李影李东红

　　图为范越君在案发现场与同事们讨论解救人质方案刘书亭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