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那场雪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2月07日02:34 大河网-河南商报

  

1972年的那场雪
采访时间:2007年1月19日

  采访人:记者焦素芳实习生辛学知

  倾诉人:胡旭霞女60岁

  我已经60岁了。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我常常会在半夜或黎明的时候醒来,之后就再也难以入睡。我望着黑洞洞的窗外,想着60年来经历的那些事。我又看见了1972年的那场雪,我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厚厚的雪地上,等待与一岁半的儿子相见。铺天盖地的雪花,那么大、那么密地打在身上,仿佛要将我埋住一般。

  19岁的电影院

  1966年的时候,在河南大学做老师的父母被下放到登封的鲁店镇九中教书。在郑州运输公司上班的我,作为“可教子女”来到了公司四运设在鲁店的车队。那一年我19岁。

  鲁店是个不大的镇子,但几乎每个礼拜都有集市。有一天我跟七姨去赶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突然看见了一个小伙儿。白色的衬衣,绿色的军裤,在一大堆邋遢的村民中,干净帅气的他显得那么鹤立鸡群。

  我指给七姨看。七姨说:“他叫张闻,刚从部队复员,就是我们这个镇子上的。小伙子是挺帅,可是他比你大九岁呢。”我心里说:“大九岁算什么,只要他愿意,大十岁我也不在乎。”

  鲁店有个小小的电影院,影院条件很差,凳子也不够,但在那个娱乐奇缺的年代,这不影响人们看电影的心情。我注意到张闻几乎每次都是自己去看,下一次看电影的时候,我主动接近了他。

  我俩站在影院的最后一排聊天。黑洞洞的影院里,放映机蓝色的微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我看着旁边这个英俊的男子,心醉神迷。我不知道自己傻乎乎地说了什么,更不知道电影里在演什么,灯亮了,电影散场了,我看看四周,一时间竟有种做梦的感觉。

  秋天的时候,我嫁给了张闻。他到了郑州上班,单位分给我们的那间小房子,就成了我们在郑州的家。我在这间宿舍里先后生下了一双儿女。那几年我们两人的工资都不高,可我觉得有了他,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这间小小的房子,就是我快乐的天堂。

  自己的苦自己背

  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谨小慎微的父母就把家里珍藏的字画和瓷器都烧毁砸烂了。即使这样,还是有人以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把针扎到了主席像上为借口,开始揪斗父母。高高的台子上,拿惯了粉笔的父母举着胸前的牌子,戴着纸糊的大帽子跪在那里,说着自己出身大地主家庭的罪恶。台下声嘶力竭的口号,一浪一浪,此起彼伏。

  那段日子,每当听到锣鼓和高音喇叭的声音,我都忍不住心惊肉跳。我在单位参加别人的批斗会,可我不敢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我觉得他们就像我的父母。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于是我辞了职,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登封。

  没多久,大弟出事了。被单位抽调到焦枝铁路的他,有一天干活的时候跟同事聊起《封神榜》,因为一句无心之语,让弟弟背上了7年的牢狱之灾。

  我不知道张闻是不是因为怕受到牵连,想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开始不再往家里拿钱,也不再回家。我带着儿女来到郑州的家里,他也不跟我照面。有一天半夜我哄睡一双儿女,去他的单位找他。夜真黑啊,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我后来几乎再没有见过那么黑的夜。到了他上班的医务所,推开门,我看到了他跟一个护士不堪入目的场面。

  张闻拽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声张。他说只要你不闹,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哭了,我说,你回家吧。

  我以为张闻回头了,以为他能看在一双儿女的面上,好好过日子。可是我忘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的道理,在没有第四者见证的场面下,我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张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女儿的鞋烂了,鞋帮和鞋底分了家,我只好用一根麻绳绑起来。儿子饿得哇哇直哭,我说你给孩子买个馍吧。那时候一个馍是二两粮票,一毛钱。他不给,我从他兜里拿了钱下楼去买,他追着打到了楼下。院里的人拦住他,他指着我说:她是地主反革命,我为什么要养活她?

  我知道张闻在逼我离婚。我想一个人的心就像野马,溜走了就再难回来。算了吧,我对自己说,自己的苦自己背,张闻,我可以成全你。

  我和张闻离婚了。判决的时候,儿子给了张闻,我要了女儿。我真的舍不得还在吃奶的儿子,可因为家庭的变故,我的奶水没了。我没有钱给儿子买奶粉,我想儿子跟着张闻,起码不会挨饿。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对张闻说,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如果你不想要了就跟我说一声。他看我一眼,不说话扭头走了。

  哪一条才是回家的路

  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在鲁店的家里想儿子,牵肠挂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天冷了,我做好棉衣来看儿子。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搭别人的车,到郑州的时候已经天黑。我站在楼下,正好看到院里的同事白师傅。我说白师傅,麻烦你上去跟他说说,我给孩子送棉衣来了。

  白师傅上楼了。我站在厚厚的雪地里。雪越下越大了,铺天盖地的雪,那么密,那么重,仿佛要将我埋住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师傅下楼了,他说:“小胡,你回去吧。”我说他不让我见?白师傅为难地摇摇头,说你赶紧回家吧,天都黑了,路也不好走。

  我的火腾地烧了起来,我想是的,我是出身不好,可我是孩子的亲妈,他凭什么不让我见,凭什么?!

  我蹬蹬蹬地上了楼。他就坐在暖和的屋子里,跷着二郎腿。我说孩子呢?我想见孩子!他头也不抬:卖了!我说你卖到哪儿了?他说上海,找去吧!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我想这就是那个跟我夫妻几年,还有了一双儿女的张闻吗?我说离婚时判你给我20块钱,现在快过年了,你把钱给了吧,要不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抬起眼睛,冷冷地说,我早就给你了!我浑身发着抖,真想跟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男人拼了,可我的手却软得跟面条一样,抬都抬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楼的。空无一人的街上,早已没有了任何车辆。我往叔叔家走去,平时几十分钟就能走到的距离,我竟走了整整一夜。我在街上转来转去,那么多宽敞的白茫茫的路,我却看不出哪是回家的那一条。

  单位的同事看我可怜,帮我打听到了孩子的去处。我和母亲来到老百货楼,见到了要孩子的那个营业员。那是个善良的女人,听我们说明来意,她说孩子在这边挺好的,想看看就看看吧。母亲扶起瘫在地上哭成泪人一样的我,她说咱走吧,孩子已经让他给别人了,再看还有啥意思,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我带着女儿来到了铁道边。我说玲儿,你想吃啥,妈兜里有几块钱,你想买什么就去买吧。看着远处的火车呜呜地走近,五岁的孩子觉出了害怕,她拉着我的胳膊,妈妈,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跟我一块儿回家。女儿哭了,她喊着,妈妈咱回家吧,姥姥还在家里等着咱呢!火车冒着黑烟从身边轰隆隆地驶过,我跪在地上,抱着懂事的女儿,放声大哭。

  下半辈子尝的都是甜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嫁给了老黄,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老黄比我小5岁,别人也都说我们是姐弟恋,可是在我们这个家里,他对我,却像是个宽厚温和的大哥。

  我跟老黄后来有了两个女儿。几年后,父母和大弟都平了反,落实了政策,大弟还被安排进了县里的检察院。日子一天天变得好了。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突然在街上遇见了张闻。他一双眼睛红红的,看起来苍老而邋遢,一点也不像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他说自己跟那个护士并没有结合,后来他又成了家,也有了另外的儿女。他说我能见见玲儿吗?

  我带他去了家里。他拿出100元钱给女儿,十四岁的女儿把钱撕碎了。她说,你当初是怎么对我和妈妈的?姥姥抱着我给你写信,借五块钱过年你都不给,你以为我忘记了?女儿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在他的脚下,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和妈妈忘掉那一切吗?

  看着他垂头离开的样子,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还恨不恨他,可我知道,老天是公正的,每个人都要得到自己的报应。我已经不再想跟他之间的恩怨,对我来说,现在的他,真的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女儿们一个个都长大成家了,家里只剩下了我跟老黄。我每天早上出门,打羽毛球,跳老年健身操,回到家的时候,老黄已经把早餐摆到了桌子上。去年的时候,老黄给我报了去香港的旅行团。路上老黄说,只要能走得动,以后咱们每年去一个地方。

  我一直记得结婚时老黄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你前半辈子吃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罪,跟着我不能保证大富大贵,可我会对你好,会让你过得舒心,让你下半辈子尝到的都是甜。

  苦尽甘来。真的,这个词简直就是我60年的写照。我想,1972年的那场雪,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也该把它从记忆里彻底抹去了。

  漫画\王伟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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