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说你恨我

　　乔叶

　　儿子七岁生日那天，我给他买的生日礼物是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这是他一直嚷嚷要的。买的当天他就骑着满街跑了。——这车后轮上还带着两个小轮，是防摔的。我告诉他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行车，而是三轮车。要骑真正的自行车，就得把那两个小轮卸掉。

　　两个小轮卸掉之后，儿子不敢骑了。他顾了脚下顾不了车把，顾了车把顾不了脚下。精神紧张，手忙脚乱。我在后面扶了他两遭，一丢手他就撞墙而去。

　　胡同里不时过往着相熟的街坊。一见面就打招呼：

　　“孩子学车呢？”

　　“哦。”

　　“还没学会呢？”

　　“哦。”

　　十几天过去，我也觉得讪讪起来。越教越不耐烦：

　　“往前蹬，车歪了注意把车把，不要下车，要是都这么只顾用脚支地，你怎么能学会？”

　　“你怎么这么胆小？这么怕摔？就是摔一下又怎么了？”

　　“你看，你看，人家怎么小的孩子都学会骑车了，你难道还不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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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理亏，只是不语。我隐隐看见他眼角泪光，只当作熟视无睹。这么小的事情就对他心软，以后碰到原则大事又怎么会有章法？为人父母者，该狠的时候必须狠。

　　晚上睡觉，我躺到床上想和他聊聊。——为人父母者，该聊的时候也必须聊。可他背过身，不和我说话。

　　“生妈妈气了？”沉默。“为什么生妈妈气？”沉默。我也沉默。看谁犟得过谁？！

　　“妈妈，”许久，他终于开口，“我想问你问题。”

　　“说吧。”“什么是自尊心？”“就是自己尊重自己的那种心情。”“只是自己尊重自己，不要别人尊重？”“当然要。”“那么，什么是委屈？”“就是觉得某件事情不是自己的错，却又不敢说。”我胡乱解释。这个孩子较什么真儿啊。

　　“什么是伤自尊心？”轮到我沉默。“什么是受委屈？”

　　我继续沉默。呵，他是觉得我伤他自尊了，觉得受委屈了，这么绕着弯，让我反思哪。那我就反思反思吧。

　　“是妈妈不对，不该当着那么多人说你，让你没面子。”我终于说。

　　他的泪掉下来。“恨妈妈吗？”“有点儿。”这家伙，他居然承认他恨我。“就为今天这事就恨妈妈？”“还有别的，好多次。”“什么事？”

　　“有一次，你进家就说：胖胖，你又在床上吃东西了？我整理的拖鞋那么整齐你都没有表扬。还有一次，王阿姨走的时候我没有说再见，你半天都不理我……”他桩桩件件讲着，边说边掉泪，苦大仇深状。

　　“你就为这些小事恨妈妈？”“是。”

　　我不由悲从中来。就为这些事就记恨我，这孩子还敢教育吗？我教育的孩子算是什么呀？恨，恨，他这么小就会恨了，而且恨的还是自己的妈妈。

　　“胖胖，你要是恨妈妈，妈妈离开你好吗？”

　　“不。”他抱紧我，“我也爱妈妈。”心又软了。“你知道什么是恨吗？”他抬起眼：“就是有意见。”

　　我哑然失笑。恨就是有意见。原来他是这么理解的。他只是对我有意见。他不恨我！我的孩子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恨。这太好了。

　　然而心又沉重起来。是的，现在的他不知道，但未必将来的他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早早地就知道了恨啊。他们知道的恨大于了知道的爱，所以才会让人生一片黑暗。

　　孩子，谢谢你说你恨我。在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恨的时候。我将以我的努力，把你小小的不满掐断，不让它们成长为恨。我将尽我所以能改正自己的缺点，让你从我的身上再也感觉不到这个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