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新的话

　　本报记者 周文菁 郭泉真

　　翻开海新的日记，首先看到的，是精心夹着的一张张“火花”。

　　那是一种静静的生命姿态，不事张扬，却怡然自得，欣赏着自有的美丽，并从中感到快乐与满足。陈海新，这位1970年出生的周家渡社区卫生中心主治医师至今短短37岁生涯，正是这样。

　　记者穷尽所能，找到仅有的两本日记、一本摘抄、几张年度述职表，现存所有“海新的话”……

　　日记的话

　　1982年7月17日 星期六 阴

　　今天我的日记本没有了，弟弟又重新给了我一本新日记本。弟弟从小生长在外婆的身边。我到上海来也有四五年了，弟弟对我也好。虽然和我一起做过坏事，但到底两人是同心的。别人有了困难他就帮助别人。弟弟有这样的品德真是不简单啊！

　　1982年7月22日 星期四 阴

　　今天我和弟弟去青年宫游玩……我们随着人们来到镜子面前。一会儿人变得下短上长；一会儿又变得很胖；一会儿又显得很瘦；一会儿变成个小矮人。哎呀！真是再怪也没有了。

　　1982年8月4日 星期三 多云

　　听大人说爸爸又要到新疆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妈妈也要去了，我真不舍得呀。现在我们家境不好，爸爸妈妈只得回去。

　　1982年8月8日 星期天 晴

　　我们这个弄堂里连花都没有，只有一些野草。花不能生长的地方，草可以生长，这要从草的性格谈起。第一，它们有顽强生命力，在任何地方为大地装饰。第二，它们甘愿做配角，让主角演得更出色。第三，当严冬来临，一般的花早已枝叶枯黄。而小草却把自己的籽，藏到地下，暂时到地下去过冬。

　　1982年9月12日 星期日 晴

　　昨天，英语老师叫我们去买一本《中学英语辅导资料新编》。今天，我到老西门新华书店去过了，但没有，我回家之后非常生气，在家里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昨天跟妈妈说过，本想叫她昨天就帮我买好，但妈妈没买。

　　后来，我睡了一觉，把脑子睡醒了。昨天，妈妈人不舒服，又要打毛衣，没有时间出去。妈妈忙也是为我们，她给我们打毛衣，我们能暖和地过个冬天，人不舒服，是开夜车的关系，这也是为我们。我是小辈，妈妈是长辈，我怎能这样对待大人呢？

　　1982年12月20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我物理竞赛虽然是全班第三，但也只有89分。最好的同学有95分，在八班中，有一个同学的最好成绩有96分，别人为什么能考到95分以上，我为什么不能？我并不比别人缺少什么，我们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为什么成绩相差那么大？

　　1984年9月20日 晴

　　今天是我进入高中阶段的第三个星期五了。我在学校因为个矮，再者也由于人长得不好，所以别人看我不起，我很难过。我过去想好好地学习，将来找个工作也方便，但现在我人长得这样，谁会要我这样一个残废一样的人呢？走在路上别人老瞧着我，好像在看滑稽戏一样，还不是因为我长相怪。大人说可以开刀治疗，但那又多么可怕，万一……唉，谁叫我长得这样呢？

　　1986年6月22日 星期日 阴

　　动过手术快三个月了。不知道纠正得怎样，走路姿势是否好些？不那么怕人？

　　前些天我还做了几个梦，一次梦见自己脊背直了，但脚并没多好，仍旧有点怪样。又有一次梦见自己在做操，做完操回教室时双腿很麻利，一会儿就到了顶楼。但人似乎仍是左面前凸、右面后凹。我会不会仍和原来一样，这还有什么意思？苦不是白吃了吗？看样子我是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有健美的身材，有力的双腿了，但我希望一样，哪怕不完全一样……只差一点，就这么一点———不要再多了，行吗？

　　1986年6月28日 星期六 阴

　　“海勤来了。”早晨外婆洗完脸告诉我。海勤何许人也？乃我们的隔壁邻居的亲戚，原来在这住过。

　　“她现在很高了。”听了这话我当然为她高兴，但不免又有些伤感。眼瞧着别人一个劲地往上长，身体又那么结实，我痛苦极了。

　　1986年6月30日 星期一 雨转晴

　　今天我去拆石膏了。爸爸妈妈用担架把我用黄鱼车送到医院去的。在医院里我碰到杨根兴、陈伯仓、王晓林、贺晓华等医生。他们都很热心，过了三个月他们还认识我，我太高兴了。拆石膏时多亏了四川到上海来学习的孙医生，真感谢他。真感谢那些关心我并帮我治好病的医生，护理我的护士阿姨和阿婆。

　　1986年七八月间某日

　　今天看了琼瑶的《浪花》，感触颇深。作为一个人，是应该与命运搏击。我不想做一个走在社会潮流前列的人，但我也不想被社会所抛弃。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而吃饭是为了活着。

　　1986年8月16日 星期六 晴

　　今天妈妈说我的小腿肌肉在萎缩。我不承认。是的，是不承认。我不敢正视现实。我怕现实。我总是胡思乱想，想我将来如何美好，像“正常人”一样，这时我是又高兴又幸福。即使没人陪伴我也没什么，这已经够了。我需要高兴，不希望自己老在痛苦与烦恼中挣扎。但今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妈妈叫我别扶东西走两步，才走到第二步，就摔倒了。唉，我该怎么办？

　　我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1994年1月12日 星期三 雨

　　工作后第一次写日记，也许是最后一次，心情颇不平静。想当年吃了那么多苦，如今这样还不如从前，不禁叫人黯然神伤。事已如此，人亦成形，恐怕再变成健康人是难上加难了，能维持现状已属不错了。老天一贯是英明的，也许时间长了，也有些疲劳了，不留心打了个盹，把我的脊椎骨捏弯了，还损伤了脊髓和人，真该让他赔，让他还我健康。

　　不知人生下步棋该怎么走，也许我已成形，改变的机会不会很大，但路是要走下去的。不管前面是险滩还是陡坡，相信自己是能征服这一切，达到成功的目的地———为自己争气，为父母争光。

　　工作的话

　　1995年度述职报告

　　……虽然已有不少病人通过治疗病痛得到了改善，但毕竟我太年轻，经验不足，不能使所有病人满意，但随着工作的继续，我要更加勤奋努力地钻研业务，希望能使越来越多的病人满意。

　　1999年度述职报告

　　……我会珍惜新世纪的每一寸光阴，真真实实，无怨无悔地为人，为医。

　　2002年度述职报告

　　……对我们从事医疗工作的人来说，特别是医生，其责任之重是不言而喻的，切不可马虎，不能夸海口，打保票，这是对人对己负责。认真为病人治病是头等重要的。虽然我现在被折去一只手臂，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通过磨炼，相信我的医技还会有很大提高。

　　2003年度述职报告

　　……许多同事和病人都叫我多休息，注意身体，但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每天的工作应该完成，现在我还年轻，我为什么不多做些呢。

　　2004年度、2005年度述职报告相同的一段话

　　……急病人之所急，想病人之所想，不分贵贱长幼，一视同仁，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

　　最后的话

　　2007年1月31日，生命临终前两天，海新请来医院领导，断断续续录下这段话：

　　……按中医说法……我病入膏肓……任何抢救已毫无意义，目前我国医药资源还很匮乏……用在我身上是浪费、白费，应该用在社会需要救助的人群身上……再说，我死后遗体捐赠，不要因为……因为……药物进入体内而影响尸体的质量，给医研解剖带来麻烦……让我对社会做出最后的一份贡献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