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戏里面与你相会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5月06日02:31 中国青年报

  丁立梅

  

我在戏里面与你相会

  祖父年轻时,曾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呆过,拉黄包车讨生活。那个时候,他已娶了我祖母,不知怎的一个人跑去上海。祖父那时迷听戏,辛苦拉车挣来的钱,几乎全扔进戏院里。

  祖父就这样,一个人呆在上海,乡下的一个家,他是不去想的,他沉醉在他的戏里面。祖母带着一帮孩子,吃尽苦头。给他写家书,说乡下日子难。祖父回,捱捱就过去了。如此的不负责任,让祖母一想起就泪落如雨。

  祖母是怨祖父的,那种怨里,甚至带了恨。祖父原是没有吃过苦的少爷出身,一辈子好玩耍。婚姻数十年,一个家,都是小脚的祖母撑着。“这个死老头子,只顾自己逍遥,哪里顾我们娘儿几个啊。”没享到祖父的福倒也罢了,却受他牵连不少。“文革”来时,因祖父成分不好,是地主。家没少被抄,还常挨批斗,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这个时候,祖父早已从上海回到乡下来了,和我们一家子一起过。他还是喜欢热闹。乡下热闹少,偶尔也有演戏的过来,搭一戏台子唱戏。祖父全然不顾祖母的骂,追了去看。看完,他会跟我们描绘当年大上海戏院的繁华,“那些唱腔做功,才叫好呢。”祖父说。祖母在一边听见,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就骂:“死老头子,你就知道你一人快活!”祖父便顿了话题,脸上挂着讪讪的笑。

  并不曾留意,祖父和祖母之间,什么时候变得亲密起来。我外出求学,一日一日离家远去,偶尔回家,总看到两个老人,在檐下忙着,一个择菜,一个必扫地。一个上锅,一个必烧火。最有趣的是他们间的称呼全变了,祖母不再叫祖父死老头子,而是称他“爹爹”。祖父则称祖母“奶奶”。“奶奶,你喜欢听的戏有了。”祖父站在屋角后喊祖母。电视里,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正上演得热闹。祖母慌慌踮了小脚,赶过去看电视。

  我工作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给祖父买了台红灯牌收音机。祖父欢喜得很,整日捧在手上,听里面的人唱戏。祖父听得最多的是京剧。祖母本不喜欢京剧,但跟后面竟也喜欢上了。什么时候什么台播京剧,他们比谁都清楚。一到播放时间,两人就搬了凳子,紧挨到一起听。也听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祖母听到兴起,就会跺脚叹:“傻子傻子,她是女的扮的呀。”祖父在一边,笑呵呵看她。那样的画面,很和谐,很柔软。

  是的,除了柔软,我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两人的眉眼里,有了相似的东西,是大浪淘尽后的安宁。曾经的怨恨,早已消失殆尽。亲人间,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他们成了相依为命的两个。

  老来的祖父,对祖母很依恋,亦很爱。一生的爱仿佛这时才觉醒了,他会走上大半天的路,只为去买祖母喜欢吃的薄荷糖。他也给祖母买新鞋新衣裳,尺寸竟是不大不小,正正好。

  祖母在80岁上,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竟是癌。当即住院,准备手术。那个时候,祖父已82岁,老态龙钟,走路都是一步三挪的。家里人怕他过分担心而出意外,遂哄他说,祖母患的只是胃炎,住几天院,挂几天水就好了。祖父“哦”一声,神情里,全是落寞。他每天清早起来,恭恭敬敬给菩萨敬上一炷香,祈求祖母平安。然后就站到家门前的坝口,像小孩子盼久未归的大人似的,眼巴巴望着医院的方向。

  祖母动手术那天,家里人都去了医院,只留下祖父一人。父亲没告诉他祖母动手术,只说祖母快好了,过几天就接她出院。父亲临走,还特地关照祖父:“你不要乱走动啊,要看好家啊。”祖父答应:“好。”然而在祖母进手术室前,睡床上的祖母突然说:“老头子来了。”当时没一个人肯信。怎么会呢?家离医院,少说也有三十里地,祖父怎么会来呢?祖母却坚持说:“老头子来了,就在门外。”父亲疑惑地走过去开门,果然就看到门外,正站着颤巍巍的祖父。

  没人知道,从家到医院这三十里地,祖父是怎么过来的。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摸到医院的12层楼上去的。问他,他只“啊啊”着说:“我想奶奶呢。”他径直走到祖母床头,一把握住祖母的手,说:“奶奶,我来看你了。”是久别重逢了。他们两个人,就那样握着,彼此相互看着,看不够地看着。让一旁站着的医生护士都感动了,他们再三对祖父作保证:“老先生,您放心,老奶奶一定会好起来的。”

  祖母手术后,祖父整天守在祖母床边,一会儿帮祖母掖被角,一会儿用湿毛巾醮祖母的唇。亦去买来薄荷糖,哄祖母吃。一辈子不曾有过的温柔,都用尽了。

  祖母康复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了。温暖的冬阳下,他们一起做老衣。绸缎的料子,上面绣着绛色的花朵。祖母说:“爹爹,这料子好啊。”祖父回应:“是啊,奶奶,这料子好啊。”他们一起用手摩挲着布料,神态安详且满足。

  祖母去世得很突然,下午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她说头晕,人就倒下去了,再没醒过来。祖父一直拉着她的手,大家硬把他拉开去,给祖母换上老衣,祖父这才惊醒过来,他哭叫一声:“奶奶,你不要丢下我走啊。”人就整个跪下去了,伏到地上,拼命朝躺着的祖母磕头,头磕破了,还是磕。他的眼泪成串成串流,只没有话。

  祖母火化后,祖父变得沉默了,他整天呆呆坐着,对着一处看。只到吃饭时,他才醒悟过来似的,蹒跚着去,先盛一碗饭,摆到祖母遗像前,他叫:“奶奶,吃饭啦。”然后守一边等,仿佛那边正在吃他递给她的饭。估计那边的祖母吃得差不多了,他会说:“奶奶,我收碗啦。”把祖母遗像前的饭碗端走,自己吃掉。给他另盛饭,他不肯吃,说:“我帮奶奶吃剩饭碗呢。”

  我回家,从没跟我提过要求的祖父,却要我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给他。原来的那台,已坏掉。他以为,只有这样的收音机里,才会时时有戏听。

  我没找到红灯牌的收音机卖,那种牌子的收音机,早被淘汰掉了。我给祖父买了一款新式的,效果相当好。我帮祖父搜索到唱戏的台,比划着告诉祖父,有戏可听呢。祖父看懂我的手势,一把接过收音机,紧紧抱进怀里面,有失而复得的欢喜。他不停地抚着收音机,一遍遍。褶皱如核桃的脸上,慢慢现出笑来,他喃喃说:“奶奶啊,有戏听喽,好听哦。”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幽远、沉醉:那里,戏正唱得热闹,他在戏里面,与祖母相会。

  90岁高龄的祖父,这个时候,其实已耳聋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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