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湾渐远的原住蚝民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5月30日09:52 南方日报

  也许,从今天起,深圳湾将一派宁静。此前在这片海域上存在、生活过的蚝民和他们的产业,以及这种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活方式,将不再出现。深圳市人民政府公报显示,5月30日前,市政府对蛇口片区海域的清拆工作要全部完成。

  近年,深圳数次对深圳湾海域进行整治和清理,尤以此次清拆行动的规模最大;清拆完全结束前的日子,被认为是这片海域上的蚝民“最后的时光”。

  “没有了!”深圳市南山区农业水务局局长骆爱金一声叹息,在食客口中相传的“南山三宝”之一——“南山蚝”将永远消失。

  人·原住蚝民

  深圳湾畔的原住蚝民,世世代代的根已经扎在了这里。

  他们回忆,当年工业化的发展,使得蚝田消失,于是他们把蚝养到了海上;如今城市化的加剧,海上的蚝排终于也要消失。

  留给他们的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悖论:要么放弃祖业,转产转业;要么别离故土,去异地养蚝。总之,在城市化面前,故土与祖业不再相容。

  一群人的挣扎

  5月10日上午初夏。

  太阳不大,深圳湾的阳光里紫外线强度却不小,海畔的腥风迎面吹来。自这天开始,深圳官方正式向外界宣布,一场清理与整治蚝排的风暴正式开始。

  站在当日启动仪式的会场上可以眺望,在这片名为深圳湾蛇口片区的海域上,一座雄伟壮美的大桥——深圳湾大桥横亘深港两地,将于7月1日正式通车,届时连接大陆和香港的深圳西部通道将正式运行。同时,还有香港回归十周年的一系列纪念活动。

  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靠海为生以海为命的原住蚝民们,不得不沉静地告别祖业。离大限之日已经屈指可数,几位蚝民向记者叙说了自己在这片熟悉的海域里的故事。

  有蚝民开玩笑说黄建堂的岳父是被蚝气死的。那一年蚝死得厉害,“蚝死了,他岳父接着也死了”。黄建堂不敢肯定岳父的死与蚝有直接联系,但是他明白,养了一辈子蚝的岳父,除了蚝几乎没有别的什么。

  黄建堂是深圳湾一位地地道道的蚝民,他的老婆也是蚝民,岳父家在这片海域的另一个渔村——湾厦村。黄建堂所住的蛇口渔一村,全村有近300户人家860位原住民,全村人主要以海上捕鱼为生,养蚝的占全村人口30%左右。有蚝民不无自豪地告诉记者,活跃在蛇口渔港一带的人,主要就是该村住民。

  据介绍,这片海域养殖出的“南山蚝”,与南山荔枝、南山甜桃并称为“南山三宝”。以前,养蚝主要是在蚝塘、海滨滩涂上进行,随着工业化扩大和填海工程开启,“南山蚝”丧失了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养殖方式,蚝民开始在合适的近海进行养殖。有蚝民告诉记者,早前深圳除了南山蚝,还有沙井蚝、福永蚝,但后两种都因工业污染相继消失,即使如今盛名在外的“沙井蚝”,味道也不再地道。

  10多年来,黄建堂凭借经验和政策等机缘,在深圳湾蛇口片区拥有蚝排30多个。平常,他会去海上的蚝排打理打理,而一到种蚝开蚝的繁忙时节,则会请上10来个伙计帮忙。黄建堂则凭借边防渔民的特殊证件,可以到香港指定的交易地点卖蚝。通常,黄建堂会在深圳和香港两地衡量蚝价,哪边价格高就在哪边脱销。

  在本次清理整治中,黄建堂告诉记者,按照政府对蚝民的补偿方案,在清理前他与政府签了协议,清理一个蚝排政府补偿2500元,这笔钱分两次结,一次付一半。“既然政府要求,而且本身这片海域的确有污染不适合养蚝,所以我服从政府安排”,黄建堂同时也向记者坦言,清理和整治对他的影响的确“不小”。

  蚝民周先生则属于富裕起来的原住民。像许多实干、低调的老板们一样,他只是简单地描述了自己的生活:“年轻气盛”时到外面闯荡世界,后来年纪大了,感觉还是回到渔村好。从事蚝业4年了,他在深圳湾蛇口片区的蚝排多达110个,是渔一村最大的养蚝专业户。在本次行动中,他的蚝排全部被清理掉。

  记者了解到,渔一村的原住民中,有的在政策、自身勇气等条件下已经发财致富。他们继承了祖辈一直从事的捕鱼养蚝,并逐渐壮大祖业,而后“洗脚上岸”,变成蚝业老板,开始雇用外地蚝民或者本村较贫困的村民为自己打工。

  “连‘蚝’字都不想说了”,这是蚝民老刘的感受。在与记者座谈的数位蚝民中,老刘始终没有出声;记者问起相关问题,他也显得不热心。直到最后,他才向记者提到心中的郁闷:“做了好多年的蚝,早几年蚝全部死完,想着以后有机会翻身,可现在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本来希望两三年赚回来,但清理工作进行得这样快,弄得我有些哭笑不得。”

  有蚝民告诉记者,相对于以往的赔偿,本次政府的补偿标准“少了一点”,只考虑到蚝排等生产工具的成本,没有将所养殖的蚝列为赔偿范围。“虽然清拆通知约在一年前发出,我们也预测到这个,但还是没想到政策这么快就实行了”,有蚝民这样说。

  蛇口渔一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是渔一村的村办股份公司,每个原住村民都在这个公司持有股份。该公司的工作人员黄炳方原本也是一位蚝民。他告诉记者,由于没有土地,原住民多靠打鱼养蚝为生,生活并不稳定;一旦遭遇政策改变,他们的生活就会陷入困顿。

  “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但他们(蚝民)也有他们的事,他们都以大局为重,不可能违背政策,但要他们一下子来个180度的转弯,是很难的”,黄炳方一方面支持和理解政府,另一方面提到蚝民也有不少感触。

  村·渔村蛇口

  渔村蛇口的发展是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缩影。

  作为中国大陆对外的最早窗口,蛇口的壮大和发展,一头给予中国内陆城市众多经验,而另一头则牵连着本地原住民、本土自然资源和延续了许多年的生活方式。

  以蚝和渔为祖业的传统村落,在城市化进程中遭摒弃成为必然,而此间原住民的心灵和观念的阵痛和改变,正是无可逃脱的宿命中的应有之义。

  一个村落的宿命

  一拨一拨的年轻人来到深圳,很少有人相信,这座城市的发展动力和勃勃生机是从那个叫蛇口的小渔村开始的。事实上,如今深圳的中心区和蛇口的确有一段距离,从深圳地标——地王大厦坐车到蛇口,通常需要100分钟,公交票价为7—8元。

  据网友“仰天长啸”介绍,深圳湾在“文革”前有蚝塘约六万余亩,其中我方蚝民养蚝面积占蚝塘总面积的60%左右,香港蚝民养蚝约占蚝塘总面积的40%。1955年后,蛇口蚝民在湾内扩大蚝塘面积,最远处发展至距我岸边数千米。

  而在渔村老人们的眼中,深圳湾蛇口片区的变化实在太大,以前的蚝塘早已不再,海边接连建起货运码头,来来往往的船舶早已打破原来的格局。记者了解到,在蛇口片区海域上,东角头码头、蛇口渔港、蛇口客运码头、港粤国际游艇会以及蛇口集装箱码头先后兴建,吨位大小不一的船舶频频往来。

  开放与改革,使这个当初宁静的边陲渔村变了模样,但是另一方面,海洋生态的变化也不容忽视。2006年海域环境质量监测情况显示,深圳湾海区海水中无机氮、无机磷平均含量已超出第四类海水水质标准;石油类、溶解氧平均含量达到第三类海水水质标准;与此同时,海水中的重金属含量却居高不下。一位蚝民告诉记者,2006年他死了不少蚝,损失不小,“感觉在蛇口养蚝越来越难了”。

  深圳市政府的《深圳湾蛇口片区海洋环境综合整治工作方案》如此表述:“深圳湾蛇口片区海洋环境综合清理整治工作关系深港西部通道、深圳湾滨海休闲观光带等重大项目建设的整体效果,深圳湾蛇口片区海域的航道交通安全,全面整治海洋环境迫在眉睫。”而水产品本身的质量安全也成问题。

  因而,在蛇口海域上,清拆与整治多次进行。对于后海湾渔蚝业设施的清理整治,最早可以追溯到2003年。据本报当时报道,当年10月24日开始到12月17日,南山区主要清理滨海大道海岸沿线附近的渔蚝设施;从2004年3月10日开始,清理范围从后海湾红树林到东角头沿线;2004年11月,南山区《前海蚝业养殖设施清理工作方案》出台,当时计划在2个月内清理完毕。但此后的结果显示,整治效果并非十分理想,不少在行动期间消失的海上养殖设施又卷土重来。

  据当地人介绍,像渔一村这样的渔民村,在深圳湾一带还有后海村、海湾村、塘厦村、渔二村、大铲村等,每个村落都有数量不等的蚝民。

  如今,当年的蛇口已经改为街道,而渔一村改为了渔一居委会。蛇口原住民发现,一轮一轮的崭新变化都在偏离渔村旧有的生活方式、生产模式,几百年的祖业对于新的生产力而言,变得可有可无。

  城·城市化浪潮

  得改革与开放风气之先的深圳,从当时到现在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城市化浪潮。

  对于这座立足于国际化的都市而言,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对于某些特定群体的思量和安置同样显得重要。

  海域的清理行将结束,而蚝民群体的未来生计,则成为政府官员需要谨慎面对的下一个难题。

  一座城市的难题

  每一个村落的故事或许各自不同,但面对一种强有力的外力时,它们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种外力就是城市化。一座城市的城市化不仅仅牵涉每一个村镇,还涉及每一个群体每一个人。

  被认为是“关内城市化”的深圳第一轮农村城市化运动,始于1992年6月18日。该日出台的《关于深圳经济特区农村城市化的暂行规定》,使罗湖、福田和南山三区的4万多农民陆续转化为城市人口。直到2002年6月18日,沙头角镇最后被撤镇改街道办事处,“关内城市化”历时整整10年。

  两年后的2004年6月29日上午,深圳市再次召开“宝安、龙岗两区城市化试点暨推广动员大会”,并在会上宣布新一轮的农村城市化浪潮:当年10月31日前,全市户籍人口将全部改为城市居民,两区所有农村建制的城镇将成为街道办事处,村民委员会将改为居委会,波及的27万农民将全部变为城市居民,原集体所有土地将收归国有。深圳成为全国第一个“无农村无农民的城市”。

  对于一场场声势浩大的城市化浪潮,深圳湾蛇口片区的蚝民们似乎并不关心,他们除了知道“村民委员会”改“居委会”,其余并不知道更多。

  比如,当蛇口片区海域整治行动如此紧迫推进时,原住民此前似乎并未感觉到它的力量,一旦来临则始料不及。据了解,在清理工作启动前,相关通知发布了好几次,直到4月中旬,离清理行动启动不足半个月时间,数个从阳江来打工的蚝民对前去采访的记者说,他们并不清楚即将到来的清理与整治。

  事实上,对蛇口片区海域清理与整治的行动,早在4月3日深圳新任副市长李铭的工作任务中即已公布:“第二季度完成深圳湾蛇口片区海域水产养殖设施清理整治工作”。记者发现,这项工作推进得相当快:4月26日,深圳市政府的《关于禁止在深圳海域非法养殖的通告》刊发在当地一份媒体的封面版;4月27日,深圳市人民政府公报显示,《深圳湾蛇口片区海洋环境综合整治工作方案》于4月5日被通过,对蛇口片区海域的清拆工作“在5月30日前全部完成”。

  政府对于蚝民群体“转产转业”的解决方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上议程并付诸实践。记者看到,南山区在后海湾、前海湾清理中,均在拆除的同时出台了扶持蚝民“异地发展转产转业”的文件,并提供专项资金。当时,即有一些蚝民前往湛江、阳江、惠东等地养殖。

  在本次清理与整治工作中,“异地发展”和“转产转业”依然被提及。可养蚝户周先生面对这一政策,依然感到“压力很大”。记者从蛇口蚝民中获悉,由于异地养殖离深圳湾比较远,加之不熟悉海洋环境,有在湛江的养殖户损失不小。周先生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政府考虑在珠江口附近的海域,或者在伶仃岛周围开辟养殖场”。

  “如果要坚持养蚝的话,到异地发展,已经是唯一的生路。走出去是唯一的生存道路,至于走出去成不成功,那是另外一个事情了”,黄炳方这样认为。

  按照深圳湾蛇口片区海域清理整治工作的责任分工,南山区政府(含南山区农林水务局)负责对在整治海域作业的辖区渔蚝民进行调查、统计和核实工作,同时负责本区渔蚝民的补偿及安置工作。南山区农业水务局局长骆爱金告诉记者,他们曾组织蚝民代表去阳江、珠海、淡水、湛江等地考察,“引导蚝民异地发展”依然是安置的主要方向。

  记者获悉,在全国的渔民转产转业工作中,浙江省台州地区取得不小成绩:台州市辖9个县(市、区),其中6县、市地处沿海。沿海渔业人口约29万人,渔业劳动力16万多个。海洋捕捞业一直是该市沿海渔区传统的支柱产业,但近年海洋捕捞业外部环境发生的根本性变化,给海洋渔业和渔区经济的发展带来严重影响。对此,当地3年安排1000万元,扶持浅海抗风浪网箱养殖、市级水产养殖园区、水产养殖苗种基地、远洋渔业、休闲渔业和水产品加工、流通等关系渔业可持续发展的重点领域和项目,启动渔民转产转业工程,引导了一批渔民弃捕转产。重点县、市还专门制定了渔船报废补助政策,制定了渔船报废补助政策和海岛移民政策,鼓励渔民移居集镇弃捕转业,对渔民改行从事第三产业的享受政策优惠。

  台州的经验显示,以实施项目为载体,使再就业渔民转移至相关产业和工作中去是一条可行的路子。而深圳与海洋相关的企业、公司等平台并不少。台州的转产转业模式能否应用于深圳,需要相关部门研究。有熟悉蚝民的人认为,目前相关部门对于蚝民的安置,可见到的只是异地养殖一项政策,其余的配套措施还不完善,希望能够有更多的借鉴,有更多的利好政策出台。

  记者了解到,深圳市渔政渔港监督管理处将要回访蚝民生活状况,并希望通过调查和研究为政府决策部门带去建设性思路。

  深圳湾蚝民的这一辈,亲眼目睹了自己周围太多的改变;而当祖业被取消的同时,一个新的时代也正在到临。

  “按照正常速度,深圳湾蛇口片区海域的清拆耗时几个月,但我们此次清理完只能花1个月,难度大,但我们有信心”,南山区一名官员表示。

  今日,相关海域的清理即将结束,蚝民群体的未来生计,则成为政府官员需要谨慎面对的下一个难题。

  本版撰文 本报记者 唐 毅

  摄影 本报记者 朱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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