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典里没有"家"

　　林红

　　坐在我面前的母子两人真是有着鲜明对比：妈妈留着短发，眼睛不大，但烁烁放光，显得格外精明与干练；儿子虽然已经上初二了，身体却很单薄，眼睛挺大，却黯然无色，一副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真的怀疑，他们是亲母子吗？

　　这对母子是一位朋友介绍来的，我本来很忙，但那位朋友告诉我，孩子的父母都在国外打拼，这次他妈妈回来的签证就要到期了，过两天就要再出国，十万火急，所以我也不便回绝他们了。

　　一坐下，母亲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晨晨他爸在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去了雅典，后来在那里开了一家中国餐厅，又获得了绿卡。晨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也出去了，帮着他爸打理那边的生意，本来我们想把晨晨也接过去，可是一来现在不太好办，二来考虑那边的基础教育没有国内的好，所以，我们就把晨晨放在他姑姑家，每月给他姑姑钱，想等晨晨高中毕业了再把他接出去。晨晨打小就是乖孩子，从来没让我操过心，相信他也不会惹什么祸。可是，前一段时间，他姑姑给我打电话来，说务必让我回来一次，说晨晨出问题了……”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晨晨，而晨晨则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低垂着头，仔细地一个个检查着自己的指甲盖。

　　“我想着，好几年没见了，晨晨见到我一定特别亲，可是，真像他姑姑说的一样，晨晨变了，一天里也说不出一两句话来，放学后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然后就又回房间了，你要是跟他说话，他要么不理你，要么就是哼哼哈哈几个字……您说，他是不是心理上有什么毛病了？您说，我们夫妻两个在外面拼死拼活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他将来有个好的生活，可他如果这样，我们不就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我安抚了一下这位焦急又绝望的母亲，又问：“你有没有向他的老师了解一下情况，他在学校也是这样吗？有没有朋友呢？”

　　“他老师说，他在学校挺好的，虽然有些内向，但还是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有时候我也听到他在房间里给同学打电话。”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来问晨晨：“晨晨，听了妈妈的话，你有什么感受吗？”

　　晨晨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又低下头来玩弄他的手指。看到这里，我明白如果妈妈在这里，晨晨什么也不会说的，所以，我就请他的妈妈到外面去。

　　“好啦，现在你的妈妈已经出去了。”听到我这么说，晨晨依然低着头。我知道不能着急，要耐心一些。我停了下来，只是关心地看着他。晨晨显然觉得有些意外（也许他猜妈妈出去后，我就会迫不及待地问他什么），他玩手指的动作放慢了一些。

　　“我能看得出来，妈妈很爱你，但显然她并不了解你。”我以这句话做了开场白。他似乎又感到意外，他的手停了下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你选择了你认为是最好的办法来应对现在的环境与困难，那就是把自己关到一个小家里，不让他们进来，是这样吗？”

　　晨晨突然把头抬了起来，脱口而出：“我的字典里没有‘家’！”而在他的眼睛里，我顿时看到了怨恨与孤独：“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

　　“为什么这样想呢？你的爸爸、妈妈不是很爱你吗？”

　　“他们谁也不爱我，都是假的！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不要我们了，离开我们出国挣钱，我以为我还有妈妈，可妈妈后来也不要我了，把我像扔破烂一样扔给姑姑，就什么也不管了……后来，我以为我是姑姑家的人，事实证明我错了！他们只是因为我父母给了他们钱，所以才给我吃、给我住，其他什么也不管，学校十次开家长会，有九次我家都没人去，因为他们还要给我表妹去开。班里的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没人管、没人要的孩子……”

　　说到这里，晨晨停了停，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他们，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们！”

　　孩子的话让我感到震惊！同时一种伤感涌上心头，我怜惜地对他说：“在你最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父母为了生活而离开了你，你感到被抛弃了，感到很孤独，是吗？”

　　他听了后，摇了摇头，笑了：“我一点儿也不孤独，我还有好多朋友呢，我就是恨他们，不想见他们！”

　　“可是，朋友和亲人是不一样的，没有爱就没有恨，你恨他们是因为你还爱着他们，你需要你的爸爸和妈妈！”在这时我想努力地推他一下。

　　“我不需要他们，我不爱他们！”晨晨摇着头，好像是努力地想甩掉什么。

　　“你是一个可爱聪明的孩子，你的父母都爱你，你也想你的父母！”我温和而坚定地对他说。

　　就这样强调了几次以后，孩子哽咽起来，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地抖动着。他尽情地哭泣着，任心中淤积了很多年的泪水畅快地流淌。我知道，他太需要这样的宣泄了，太需要有人积极关注他的内心世界了！只有压抑许久的情绪充分倾倒出来，他才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在晨晨情绪稳定了之后，我和他一起讨论了他的姑姑、姑父对他的态度，他也承认，其实姑姑也挺不容易的，一边工作还要一边照顾两个孩子，非常劳累。最后，我把他的妈妈叫进来，让他的妈妈当面表达了对他的爱，以及作为母亲对晨晨的思念与愧疚……看到晨晨看妈妈的眼神多了些柔和，少了些怨恨，我内心感到一阵轻松，但我也知道，这个孩子和他的父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