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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年过去了,你游到了吗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25日08:20 中国青年报
崔松 我的父亲没有活到“老矣”的福分,13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去世了。他死后一个星期是我的生日,那年我28岁。想来,28年前那个夏天的这个时候,他一定在兴奋地盼望着即将在一个星期后出生的儿子,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时,他看着他的儿子出生,而此刻,他的儿子看着他死去。 也许是在工作中养成的习惯,父亲一直不苟言笑。在我上高中之前,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笑容。但严肃并不等于生活枯燥乏味,他会吹笛子,会拉小提琴,会画画,受他的影响,我甚至曾想过学美术。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写过的那些400字的稿纸曾经是我的字帖。 父亲的严肃一直延续到他住院的最后两个月。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身后垫着枕头,斜倚在床头,我坐在床边的小凳上,面对着他。那一刻,他一贯的严肃好像消失了,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我很少见他这么轻松地笑过,这么温和,这么亲切,这么松弛。他给我讲起了他小的时候在东北,我的爷爷给他做冰车滑冰的儿时往事。很美,让我联想到冰原雪野,纯净得如天国一般。他一直带着微微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不大,嘴唇的动作也很小,任由气息从喉咙里出来。我双肘拄在腿上,探着身静静地听着。那天的天气很好,他的病床靠近窗口,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白色的床头和被褥上,更增添了病房中的宁静感。父亲和我好像都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但是那天我因为有别的事要办,没能在医院多待,也没能陪他在那另一个世界里多待。走出医院时,我一方面有些高兴,看到他今天轻松的样子,也许是病情有了好转;可另一方面,又有些不祥之感,也许这是回光返照,他的日子不多了。最后,是这“另一方面”成真了,我无法形容我是多么懊恼,我那天该多陪陪他,有什么事还能比这更重要! 临终前,父亲瘦得不成样子,就像是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他双脚开始慢慢变凉的时候,我为他搓脚、搓腿。他的腿已经没有了弹性,皮肤下面不是肌肉而是一层水肿,摸上去,就像是剥了皮的树干,光滑滑硬梆梆的。他很乐观,即使是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即使是在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生活也是井然有序。在他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他自己写的治疗日记,清楚地记录着每天的治疗和用药情况。抽屉里还有一些零碎的纸片,都是叠得整整齐齐,一如以往他多年来的一贯做法。他很坚强,从来没有露出过痛苦的表情,也从来没让我们端屎端尿,一直是自己硬撑着起来上厕所,直到最后进入深度昏迷的那两天。那是他去世前两天的那个下午,他自己去上厕所,回来往病房走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了,倒在了楼道里,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护士通知了我母亲,母亲给我打了传呼,弟弟也来了。与父亲同病房的那位病人被挪了出去,各种机器、仪器被搬了进来。穿着白大褂的人,不知突然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也分不清是医生还是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匆匆忙忙。这场景是我在电影中看到过的,现在,出现在我眼前了,出现在我家里了。第二天上午,医生要给他插管,要我帮着按住他。我半蹲在他右侧,右手握着他的右手,左手按在他的肩上。插管是很痛苦的,在昏迷中,他已没有神智控制自己,他袒露出了他的痛苦。他紧皱着双眉,头用力向后仰着,发出阵阵呻吟声。那声音让我感到撕心裂肺,我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贴在我的脸上,泪水猛地涌了出来。我知道,人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救了。我记不得是谁把我推开,代替我按着父亲。我扭过身站在窗边,浑身抖动着继续流着我的泪,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已照不进这个病房,已不再明媚。 两天后,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了,所有的仪器也都从病房里搬出来了。在楼道里,我抱住了我妈妈,那是我第一次拥抱她,至少我不记得以前有过。那肌肤相亲的感觉是那么的陌生和温暖。她在我怀里显得很弱小很无助,我抚摸着她的后背,记不得我说了些什么。她也在抚摸着我,我不知道我们是谁在安慰谁,好像都觉得是自己在安慰对方。她没有哭,至今我没见她哭过。但,她一定哭过。 病房里除了两张床和躺在床上的父亲,什么也没有了。妈妈和弟弟回家去拿衣服,我一个人坐在父亲身边。隔着门上的小窗户,楼道里的一些人在东伸一头西伸一脑地向里张望。我伸手抚弄了几下他的头发,身为儿子,我从没这样摸过他的头发。他没有任何反应,闭着眼睛,很安详。两天来在我耳边日夜响着的呼吸机的声音还在一起一伏地回荡在病房里。那声音就像是有人一直在你耳边喘着粗气,这粗气在我耳边喘了两天,之后又在我的耳边萦绕了很久。在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每到夜深人静,我好像总能听到那重重的呼吸声,挥之不去。我把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又抚弄了几下他的头发。我不想把手拿开。一张白单子罩在了他的身上,画出了他和我的阴阳界。 按照他的遗愿,骨灰撒进了大海。父亲是大连人,如果能在大连入海,便也算是回家了,但仪式只能在塘沽的海边进行。塘沽就塘沽吧。 父亲的骨灰随着花瓣落入涌动的海水中,不见了。船缓缓地开动着,拖出了一条红色的花带,在阴沉沉的海面上浮摇晃动,渐渐散开,渐渐远去。看着那被海水卷弄着的星星点点的花瓣,就算是看了父亲最后一眼。 爹呀,儿子就送到这儿了,大连就在渤海的另一边,你自己游回去吧。 13年过去了,你游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