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语白
乡下奶奶去世了,高寿95岁。
她是我奶奶的姐姐,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为了和奶奶区别开,我们孙辈喊她乡下奶奶,因为她是从乡下老家来上海的。
二伯偶尔对此略有不满:“奶奶就奶奶,为什么要加上‘乡下’?”他说完就完了。谁也不会改口,其他的大人们也不正经八百地纠正孩子,仿佛从来如此,也就自然。她还继续“乡下”,继续“奶奶”。
从我记得她起,她就是一位暮年老人,区别只不过是从能够自理到要完全依靠别人。关于她的记忆,也好像这篇叙事一样,是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她总是长长久久地活着,糊糊涂涂的,怀负着最朴素的价值判断和喜怒哀乐。有一次大家逗她,问她,如果活到了100岁的时候,电视台来采访她,她怎么说,她认真地答:“我纯靠吃饭。”
大三的夏天,我在爷爷家挑灯夜读,她一反常态地不早睡,而是一直在我身边摇着扇子,反反复复念叨着:“你在读书啊?”我答是。她摸着我那本《投资学》道:“好厚的书啊。读书好是好,幸苦,哦?”就这样来来回回问答了半个小时,我开始怀疑她是在陪我:“阿娘,你是不是在等我?”她就不好意思地笑。她不好意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旧式人物的尴尬,又有乡间老妇的古老格式。我也对着她笑:“不用陪的。”她便笑着起身:“我睡觉了哦,读书辛苦,哦?”之后父亲和我说,过去他夜读,她也总是忧心忡忡,不断催其早睡。我猜想,在她年老的视野里,读书仍旧是伤身的,只是她再没有能力发表这种担忧了。
我出国之前请全家吃饭,她一直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问:“今朝是啥事体啊?”上车的时候问“今朝是啥事体啊?”落座的时候问“今朝是啥事体啊?”举筷的时候问“今朝是啥事体啊?”我拿着酒杯向她郑重告别的时候,还是问“今朝是啥事体啊?”二伯替我回答说是因为某某要去美国了。她一听顿时流泪:“去那么远啊?罪过哦。”酒过三巡,意兴阑珊,各自回家,我扶她起身,她拉着我,疑惑道:“今朝是啥事体啊?”
你以为她糊涂了,她又清醒着。二伯和她最亲,常常坐在她身边笑着像对一个孩子抚摸她稀稀落落的头发。她向来对着这样不分尊卑的行为毫无异议。有一天家族在外聚餐,二伯扶着她上车,提示着她“抬脚”之类,可是她已经90多岁了,哪有那么容易呢?总算上了车,二伯心满意足地摸着她的头说:“乖啦!”她唬着脸说:“这言话怎么可以这么说!”算是对二伯的没大没小抗议了一次。等二伯再次摸着她的头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湮没在一片寂寞的糊涂里了。
我生得晚,没有睡过她脚边,没有听她说过任何道理,没有吃过她连夜赶制的鱼干。我不是我哥哥的弟弟,也不是我弟弟的哥哥,也不讨喜,她谈不上喜欢我;她没有和我们一块儿住,没有带大我,我谈不上爱她。这是实话。正如我从美国回来,她还是那样默默注视我,好像我从来没出国,现在也不是还乡,又好像我从来没有每周几次地坐在她旁边吃饭。我下意识里认为,她会一直这样存在下去。永远停止的死与生机勃勃的活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听说她去世的时候,我愣了愣,忽然想到鲁迅说的“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我总觉得她是一个最幸运的不幸者。目不识丁,青年守寡,继而丧子,算是没有了任何指望,偏偏活得长久,完完整整地承受了整个人生的不幸。至于后来,则日益糊涂,事事倚人,尊严渐丧。可是在这一个世纪里,她差不多始终有家人,有儿女,有孙子,有信仰,有欢欣,有胃口,有人养老,有人送终,有人惦记,有人心疼。李敖说“我们一代一代都倾倒了”,她还硬硬朗朗。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听小姑姑说,她去世的早上,他们去看她,她的样子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没装假牙,嘴照常张开着,小姑姑上前喊一声“嫫嫫”,替她阖上嘴——几个小时已经过去,她的嘴还是热的,软的。她走得很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