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那个承诺，我没能兑现

　　至今，那个没能亲手救出的孩子背上的体温，他的指尖仍能感觉到。本报记者 张海强 摄

　　讲述人：徐小武

　　性别：男

　　年龄：32岁

　　身份：绵阳市全新物流公司员工，志愿者

　　讲述地点：四川省绵阳市

　　■徐小武口述史/北川中学

　　■核心提示

　　那夜去北川的路上，徐小武还和麻友开玩笑，救几个美女去。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这辆车上的人，是最早进入北川的成建制的救援队伍。

　　北川中学，一辆装载机开着大灯，照着已成为废墟的教学楼。

　　几百个人简直就是堆在操场上，形状千奇百怪。头上缠着白纱布的，用纱布挂着胳膊的，声嘶力竭大喊的……整个一电影里的场面。

　　救援开始了。地上到处都是孩子的尸体，徐小武说自己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从北川中学撤离，我对这几个孩子说过，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可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他们仍被埋在废墟之下，自己却要离开，很伤心。

　　地震发生时，我在绵阳，听说北川埋了好多人

　　5月12日下午2点28分，我正在绵阳全新物流公司检修设备，手里的扳手忽然颤个不停，控制不住地往机器上敲，地面也在晃动。“地震了”，我第一个大喊起来，撒开腿就往外跑，同事们全都跟着我跑了出来。厂子里的一堵墙朝外倒塌了。想到在家的老婆和女儿，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骑上自行车一口气冲回家。老婆和女儿都没事，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没事了。

　　余震不断，心里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兴奋。我一直在外面晃悠，晚上也没吃饭，到处和人聊地震。晚上9点左右，一个麻友说北川很多地方震垮了，埋了好几百人，长虹公司在组织志愿者救人。麻友是长虹公司的，他说要去报名，问我去不去。说实话，我想一起去看看热闹。怕老婆不让去，没打招呼就上了去北川的汽车。

　　路上我还和麻友开玩笑，

　　救几个美女去，没想到……

　　原本想得很简单，不就是救人吗，把盖在他们身上的砖头搬开就行了。路上我还和麻友开玩笑，救几个美女去。去北川的路上，仍不时出现滑坡，路面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比小车还大，有些路段还裂着几十厘米宽的大口子。不少汽车被砸趴在路上，可我并不觉得害怕，不断和麻友指指点点，这是什么车，那是什么车。当时还觉得没白来，能看到这么多平时看不到的场面。

　　我们坐的大卡车是长虹公司派出的第二辆车，汽车开得小心翼翼。从绵阳到北川，平时一个小时的路，这次走了两个多小时。晚上11点40分，走到任家坪收费站时，前面的路实在不能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辆车上的人，是最早进入北川的成建制的救援队伍。我们60多人正在下车，一群村民便呼啦啦跑过来说，前面就是北川中学，塌了两座教学楼，埋了上千孩子，快去救救孩子吧。

　　一开始我还有点想笑，

　　整个一电影里的场面

　　我们一路小跑赶到了北川中学。

　　从校门口望去，一辆装载机开着大灯，照着已成为废墟的教学楼。走路的人都在摇摇晃晃。还有几百个人有坐有躺的，简直就是堆在操场上，形状千奇百怪。头上缠着白纱布的，用纱布挂着胳膊的，披着被子坐在地上的，拄着拐棍走路一翘一翘的，声嘶力竭大喊的……说真的，一开始我还有点想笑，整个一电影里打了败仗的场面。

　　刚走进校园时，我也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突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发疯一样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腿，跪在地上“哇哇”地大哭，“快去救救我的女儿，她在大石头后面，我没用啊，抱不动石头，救不出她……”

　　那声嘶力竭的声音让我有点害怕，我都不忍心看那张因为悲痛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女儿，我也有女儿，如果这场地震发生在绵阳，我的女儿和老婆会怎样呢？血一下子就冲进了脑壳。我一把扶起她：“只要孩子活着，拼死我也要把她拖出来！”

　　小女孩埋在废墟的右手头，挤在两块楼板的缝隙里，双腿都被椅子卡着，不停地哭。我说，不要怕，一定救你出来。她就停下不哭了。

　　几十个兄弟喊着号子，

　　用肩膀把楼板扛了起来

　　因为没带专业救援工具，伙伴们就地找来一些木棍钢筋，想直接将楼板撬开，可楼板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只好用手一块块地搬开楼板上的石头。搬得差不多了，十几个人又齐心协力地往上抬楼板。楼板终于能动了，缝隙一点点地变大。我比较瘦，正好能钻进洞里，就从小女孩身边往外掏水泥块。手臂也不知道是被石头还是钢筋划了好几下，可我一下也没敢停，外面的几十个弟兄正用手抬着楼板，我一定要快点。孩子身边的碎水泥块掏完后，我抱住她的上半身，连同椅子一起慢慢拽了出来。

　　“担架！”这一嗓子喊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废墟上的人似乎都愣了一下，纷纷向我张望。两个多小时啊，我们终于把孩子救出来了，太兴奋了！

　　拽出这个小女孩，我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小男孩，头冲着我。外面的几十个兄弟喊着“一二、一二”，再次用肩膀把楼板扛了起来。我又钻进去，先挖掉小男孩身边的石头，再伸进去小木棍碰他，问他有没有被压住。把情况搞清了，我就拖着把他拉出来。

　　这俩孩子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上半身没伤，只是腿被压伤了。小女孩的腿可能断了，小男孩的腿还能动，俩人肯定都能活下来。

　　那个小女孩的妈妈抱着她哭的时候，我含着泪笑了。

　　里面一群孩子叫“救救我们”，我眼里一阵阵发热

　　我们又开始在废墟中寻找可以施救的人。

　　地上到处都是孩子的尸体，五六个五六个地堆在一起。浑身是血的父母们围在旁边，声音嘶哑地哭着，喊着，叫着。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家庭啊。

　　13日凌晨两点多，又听到一个小男孩在废墟下痛苦地呼喊：“叔叔，快救救我。”掏出洞用手电一照，里面一长溜排着五六个孩子，竟然头都被一根横梁压在了课桌上，全死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能说话的那个小男孩，被挤在讲台和课桌之间，整块的楼板恰好压在他的上方。这块楼板太大了，撬是撬不开的，我们就开始在旁边挖洞。后来，我钻进洞里，用钢钎一点点地将混凝土撬松，再用手掏出。挖了半个多小时，前面出现了一根水泥横梁，再也挖不动了。小男孩是趴着的，我已经能摸到他的背。“头能动吗？”“能。快救救我们吧，叔叔，我后面还有8个同学。”里面的一群孩子也闻声叫了起来，“叔叔，救救我们”。

　　我眼里一阵阵发热，强忍着泪水安慰孩子们说，“不要紧，叔叔一定救你们出来！”

　　同来的朋友说我是疯子，我说我就是脑子缺根弦

　　当时余震不断，十几分钟就闹一次。每次余震，最外面的那个小男孩都会痛苦地呻吟着说：“叔叔，紧”，“叔叔，又紧了，好紧啊”。我们挖的洞只能钻进一个人，而横在前面的水泥梁约有五十厘米厚，我钻在洞里，想用小榔头一点点地将水泥梁敲断。这道小小的水泥梁，竟像是一条横在前面的生死线，将我与废墟里的孩子们隔开，怎么也无法跨越。我的心一阵阵发紧，又是焦急又是无奈，要是有切割机多好啊。

　　凌晨四点半左右，我正在洞里敲水泥梁，突然发生了强余震，废墟晃动得很厉害。我赶紧把头伸到水泥梁下面，心想，就算废墟再次倒塌，水泥梁也不会断的。这次强余震持续了大概十五秒，我特别恐惧，很怕永远被埋在这座废墟里。当时还想到了家人，老婆一定在为我担心，女儿不能没有我。此前一直没想过这些，救人时总是冲在第一个。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冒出来，回家。

　　强余震过后，同伴们把我从洞里拖出来。坐在一旁休息了半个小时，想回家的念头才渐渐淡了，我还要去救人。我对孩子们做出过承诺，就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同来的朋友说我是疯子，我说我就是脑子缺根弦。也许这就是血性吧，救一个够本，救俩就赚了。

　　透过一个缝隙可以看到，

　　一个女孩被挤得蜷腿坐着

　　天快亮时，十几个穿迷彩服的军人走过来，要求我们全部从那个洞边撤出，由他们继续组织营救。于是，我就和同伴转到其他地方，继续寻找可以救出的孩子。

　　在这片废墟的左手头，透过厚厚的石块和预制板下的一个缝隙，可以看到一个女孩被挤压得蜷腿坐着。我们叫她，她还能回答。我们商量出一个办法，沿着这个缝隙打一个洞，钻进去救人。一米厚的废墟，要一层一层地搬开。

　　搬一块破碎的预制板时，我的手没托紧。预制板突然落下，正好砸在我的脚指头上，皮肉都翻出了，血呼地冒了出来。当时很麻木，不怎么觉得痛，用纱布缠了一圈接着干。干着干着，天就亮了。我叫了一声，哎呀，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多些时间就能多救人啊。

　　早上七点左右，我们从上向下，以直角的方向把洞打通了。我试着去拉里面的小女孩，可怎么也拉不动。在她身边掏了十几分钟，移开许多砖头和水泥块，又摸到了她腿下有个书包。将这个书包抽出，又掏出两本书，明显觉得孩子能活动了。我站在上面，拽住她的胳肢窝一拉，她一下子就上来了！

　　女孩说“谢谢，我要去救同学”，我当时都惊呆了

　　我把小女孩交给同伴后，又钻回洞里，想看看里面是否还有别的孩子活着。还真有一个女孩，躺着的，我一拉，她的身子动了动。我又伸进一根木棍，试着拨了拨她的腿，问她压没压住。她说没有。我一使劲，孩子很顺利地被拉过来了。我扶着她坐起来，自己爬出洞口，再和大家一起把她拉了出来。

　　我们把这个脸色惨白的孩子放上担架，准备让人抬走时，她突然直起上半身说：“叔叔，谢谢你。我要去救我的同学，她还在里面。”这个小女孩还说出了同学的名字。我当时都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惊吓和折磨，还这么有礼貌，还想着救同学，太难得了。

　　我答应那个男孩要救他，

　　却没能够兑现……

　　早上八点左右，大批救援部队赶到，在北川中学参与救援的总人数可能有一两千了。为维持现场秩序，避免余震引发新的伤亡，救援部队要求志愿者全部从北川中学撤出。

　　从北川中学撤出来前，我特意回到营救那个小男孩的地方问了问，当时里面的孩子都还活着。我对这几个孩子说过，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这也算是一种承诺吧。可是，我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他们仍被埋在废墟之下，我却要离开，我很伤心。

　　麻友问还去救美女吗？

　　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从北川中学出来，大批救援物资运来了，我就一直帮着抬运矿泉水、方便面。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发给我一瓶矿泉水、两根火腿肠。真是奇怪，二十多个小时没吃没喝了，却一点也不饿，感觉还有力气没使完。我把水喝了，火腿肠带回家给女儿吃。经历了这次救援，我很想自己的女儿。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仍然常常想起那个小男孩。手摸在他背上的感觉，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我没有亲手把他们救出来，也没看到他们被救出，真的很伤心。一次，一个麻友和我开玩笑问，还去救美女吗？我的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怎么也止不住。太惨了，北川太惨了，那些孩子太惨了。

　　■后记/记录者说

　　英雄本真：“不像样”的徐小武

　　见到徐小武的时候，他正在上班。短袖衫、大裤衩、拖鞋，与那些衣着相对“正规”的同事相比，他有些另类。这次采访是提前约好的，但他就这么“不像样”地在等我，本真得让我惊讶。

　　一见面我说他是个英雄。可徐小武说他不是，他没那么伟大，也不想出名。他说那几个孩子都不是他一个人救出来的，没有外面的同伴用肩膀扛着水泥板，他一个人也救不出来。

　　采访中，他好几次提到，原本是想“看热闹”的，后来冲上去救人只是一种血性。说到自己的性格时，他紧握双拳，眼里放出一道亮光。徐小武说，他从小就不是一个怕事的人，小时候打架也会冲在前面，不是自己的事也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他就这个性格：容易冲动，但心地好。

　　采访结束时，徐小武仍然一再提到没能救出的那几个孩子，眼里闪着泪光。我理解他心中的痛，很想对他说，不要伤心，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很棒了，真的。

　　石家庄日报社、绵阳日报社联合报道组 记者 王志 李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