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幕场景至今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6月21日清晨，德国时间5点30分，我们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飞抵法兰克福。

　　在飞机上，一眼看去还晴空万里，可下了飞机才发现外面早已是大雨滂沱。

　　我们的目的地是北威州的首府杜塞尔多夫。来接我们的是一辆绛红色的奔驰大巴车，两层的大巴像老式的火车车厢那样宽大。由于车子太高太长，在机场外，它2/3停在雨棚里，1/3露在雨棚外。

　　我们大行李小行李，像收罗残余一样，推、拉、背、拖地往车边拢。

　　在暴烈的风雨中，大巴车底部的行李仓仓门打开了。我们一行28个人迎着风雨、扭着头依次把行李往仓门前推。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了，接我们的行李。我知道，大巴的司机在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们愉快地以享受服务的心情，把笨重的行李一件一件地交给他。

　　可是，当我们以感激的目光与司机对视的那一刹，我们惊呆了，“他”居然是一位德国老太太。

　　德国老太太身材高大，满头金黄卷发，虽然身板看上去十分硬朗，但毕竟是50多岁的人了。我不忍心把自己塞成铁砣的行李箱交给她，可她却像威严的指挥，不容置疑地将所有人的行李包揽下来，一件件搬送入仓。我们在场的人都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一个母亲辈的老人在为一群三四十岁时值青壮的人做粗活、重活，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扭曲情景。更不用说，她还在风雨中，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已被横打的雨水淋湿了一半。

　　这就是我踏入德国领土之后认识的第一位德国人。

　　上车以后，我们才知道，她叫史苔丝。翻译说，好记一点，可以叫她“死呆子”。但是翻译后来又改口说，叫她“书呆子”更好些。可能连翻译也不得不对她有一种由衷的尊重。

　　这位德国老太太在我们欧洲学习和旅行期间，一直为我们服务。她说德语，无法与我们直接沟通与交流，但在她服务的每一个细节里，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认真、她的尽职、她的关心。

　　出国之前就知道欧洲的有些国家治安很差。每次我们团队20多个人一咕噜下车去某个参观点参观游览，她总会一步不离地留守在车上。等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又一咕噜下车，冲到某个街巷的中餐馆用餐，她则依然默默地留在车上。在正午的烈日下，她留在停车场继续为我们“看包守箱”。

　　我曾经发现一个小秘密，每当大巴开到高速公路休息站作简短休息时，她总会匆匆走向休息站的小超市，去买一包汉堡之类的洋快餐。

　　书呆子有时候还真“人如其名”。从法国巴黎回到德国科隆，行程500多公里，一般要途经卢森堡。听车上的翻译讲，书呆子每次都要到那里停留一下，趁客人领略这个大公国的古城堡、大峡谷、老教堂和著名的阿道夫大桥时，她溜出去到加油站满加一箱汽油。因为卢森堡的汽油在中、西欧是最便宜的。

　　开始时，我以为书呆子有“经济头脑”，想“趁隙”理所当然地赚一笔汽油的差价。后来知道，她是在为公司省钱。按她的口气，同样能为公司省钱，为什么不做呢！在德国，长途大巴公司的油费是按实报销的。

　　在近10多天的车来车往中，我们也发现，书呆子有时也挺严肃、顶真，甚至是不顾情面，让人难堪得下不了台。

　　初到德国，总会买一些当地特产。德国的刀具天下闻名，刀具中指甲钳又最为实用。一路上，我们的一些同伴作为小礼品选购了一部分。指甲钳灵不灵，自然会当场试。由于大家买的时候匆忙，试的时间就自然放在了车上。

　　没想到第二天，书呆子勃然大怒。叽叽呱呱对翻译大声吼着。我们听翻译的语气还是挺缓和的，只是提醒我们，不要将指甲丢在车上，不好清理。但是我们透过听不懂的德语，至少感受到书呆子在责备：你们没有素质！

　　那是我第一次体味到来自书呆子的火辣辣的感觉。

　　同样的事情还曾出现在第一天。那天飞机早上5点多到达法兰克福，接待我们的单位周到地给我们准备了方便早餐：一杯饮料、一只汉堡。结果规矩来了：水不能滴到车厢里，汉堡屑不能掉到地毯上，包装纸不能撒在纸篓外。我们当时就曾抱怨：在晃动的车厢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让我们怎么才行！再往深里想，车子就是用的，环境就是由你司机去打扫维护的，我们都做完了，你做啥！

　　而事实上，德国人信奉的是自觉换自由，自律享环境。

　　最过火的是，书呆子跟我们玩过一次“罢工”。

　　按照德国的规定，大巴司机一天开车的时间不得超过8小时，每4个小时必须休息45分钟，而对于从事商业营运的大巴，则还有限速要求，其最高时速不得超过100公里。

　　那天，我们从德国科隆去法国巴黎，由于是周末，高速公路上进城的车子排成了长龙。虽然我们的车子即将进城，但从科隆到巴黎500多公里的路程上，书呆子已经开了近8个小时。

　　当时，我们正在车上东倒西歪，昏昏沉睡。忽然，从前面驾驶室里传来了一阵激辩的对话声，书呆子与翻译争起来了。

　　书呆子要求立即停车，不进城了。翻译说，宾馆、餐馆都是事先订好的，又不能退房退钱。书呆子说，那我不管，我只能工作8小时。翻译说，进城堵车又不是我的问题。书呆子说，那也不是我的问题！

　　两人激烈争辩着，声音高得要爆炸。

　　我们想上前向书呆子劝解几句，但被翻译制止了。翻译说，她就是这样，一通“德国脾气”发完后，一切就会如常。翻译说，实际上书呆子是完全理解这种情形的，只是德国的规定她是绝对不能违反的，夹在中间，她有一种焦虑，她的焦虑要通过她的“德国脾气”来消解。

　　不过，老天也帮忙，车流居然顺了。

　　我知道，德国的长途大巴司机是高工资。德国国民月均工资在3000欧元左右，而长途大巴司机高达8000欧元，是一个“惊人”的高工资。但我还知道，长途大巴司机离婚率也高得惊人。据翻译讲，一般离婚率在80%以上。因为一年365天中有200多天在外奔波，在非常重视家庭的德国，一般是难以接受的。于是，我知道了书呆子也是离异单身。听说她还有一个躺着伸手要钱的儿子。

　　所以，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每次宾馆楼下的小酒巴里，许许多多德国男人都在整杯整杯地灌当地最新鲜的啤酒，而书呆子每回都是独自大杯大杯地闷喝着红葡萄酒。

　　那天，她乘着酒兴给我们讲了一个她自己的故事。

　　她说，在接待我们之前也曾接待过一个中国团队，团队里有一个团员有一次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史苔丝，你的服务确实不错，但是与我们中国的服务相比，还是差多了！

　　她说，她当时很疑惑。她虽然从没有去过中国，但在她的印象中，中国还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国家，怎么会呢？一气之下她买了一张机票独自去了中国。

　　她一本正经地说，第一，在中国，如果你进了一家宾馆，在宾馆的门口，会有一个侍应生戴着白手套专门为你开门，这在德国是不可想象的；第二，在中国，如果你从洗手间里洗手出来，会有一个服务生专门为你递上擦手的毛巾或纸巾，这在德国是不可想象的；第三，在中国，如果你到餐厅用餐，会有一个服务员站在你身后专门为你换盘、斟酒，这在德国也是不可想象的。

　　听到这里，我知道她误读了中国。在德国，连宾馆的客房清理员也是钟点工，在他们的国家，劳动力成本可能是最贵的。

　　我不知道是为了谁的面子，我没有点穿这一切。

　　转眼22天过去了，当初来接我们的是书呆子，今天送我们的也是书呆子。在机场与书呆子道别的时候，我特意留在最后一个。我想给她一个郑重其事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但是我发现，我没法用语言来直接表达。我突然感悟到，语言对于人类的表达是多么的重要，如果语言不行，你再心存感激，也只能做一个无奈的、感情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