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高考。

　　他读书的地方离家有两百多里，那时公路还只通了一半，回一趟家，连乘车带走，得整整两天，他每半年回家一趟。

　　高考前的一个月，他老是做梦，梦见白雪皑皑的一片大地，父亲被压在白雪下，出不来，他拼命地在雪地上扒、喊、叫，可是没人回应。除了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整个天宇真静呵，寂静得让人窒息。

　　他总觉得那是不祥的预兆，打电话回家。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得打到半里外的邻居家让人喊。母亲来接电话了，声音有些苍老，只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他问到父亲，母亲就说父亲在田里干活，还捎了话给他，让他安心备考，等考上大学了，父亲会到村口来接他的。

　　他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下来，其后就是高考前的最后冲刺，三模、二模，一模，直到最后走上考场。

　　他不知道父亲那时躺在病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多年的劳作加上饱一顿饿一顿，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穿孔，却强忍着疼痛不吭声，等到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

　　他后来才知道。父亲为了省钱给他留足上学的费用，不肯去医院，说是花钱了也没用，顶多不过多活几天。胃穿孔很痛，几粒止痛片根本起不了作用，父亲的衣衫被汗水层层湿透，从早到晚从来没有干过，但是父亲一直撑着，每日每夜的熬着，希望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母亲实在看不过去，要去打电话给他，父亲却不肯，说是孩子正在高考，要是考砸了，将来做鬼都不安心。

　　他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黑的瓦、泥的墙，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张竹制的床和一顶破帐子，父亲曾经在那里苦等了他两个多月，终于也没有等到他回来。父亲临走的时候跟母亲说：“等伢儿回来了，你就告诉我一声吧，我想他，很想呢。”

　　他去看父亲。父亲的坟头连个正式的墓碑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座青山、几坯黄土，和一块没有名字的石头。几场雨过后，许多嫩嫩的小草已经在坟头长了出来，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跟其它的地方一样，一地的荒草凄凄。

　　他想起最后一次上学，父亲送他到村口，站在村口的高坡上闷声不响地抽烟，他好几次回头，都看见黎明的微光里，父亲的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着，仿佛一双忧郁的眼，注视着他前行的路。他听见父亲跟他说：“去吧，常写信。”他说：“嗯。”

　　其后他忙于高考，一封信也没有写。

　　他知道，父亲一定是很想他的，可是以前他并不明白，他明白的时候，父亲已经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