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辉县市北环路出了一次交通事故,事故不算太大,但交警处理起来却有点棘手:事故一方为现代人,另一方则是元朝人。“肇事双方”都有损失,现代人的车头撞得不成样子,元朝人损失更大,墓碑被撞倒在地,断为两截。
双方都挺冤。现代人说,元朝人的墓嵌在路上,我这是防不胜防;躺在墓中的元朝人不能站出来理论,他的后人出头喊冤:这墓已经700多年,你这路才几年?
这个元朝人是谁?墓能保留到现在,应该不是一般人。记者在网上查询,有人说是姚枢的墓,但实地察看,得知这是姚枢之子姚炜的墓,姚枢的墓在其侧后方数米处。关键时刻,儿子挺身而出,为老父亲挡了一撞。
姚枢是谁?现在大多数辉县人不太清楚了。我们搭乘出租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官家小姐”的墓,在我们启发下,他有了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那是辉县出过的最大的官儿吧?”
官做得大不大,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姚枢的确曾经为辉县增光添彩,他曾以一人之力,使辉县一度成为北方乃至全国性学术中心。
姚枢是元世祖忽必烈所倚重的智囊,“世祖奇其才,动必召问”,面对稍纵即逝的历史机遇,他曾数次助忽必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被授中书左丞、大司农、太子太师等职务。在蒙古军队南征过程中,姚枢多次劝诫勿滥杀,因此拯救生灵无数。更为重要的是,姚枢还是元代理学大家,为元代理学的兴盛做出巨大贡献。
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理学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这个学派形成于北宋,完善于南宋,但当时的天下分崩离析,由于战火的阻隔,成熟后的程朱理学长期未能传向孕育自己的中原。而姚枢凭借睿智的目光和坚忍的毅力,打开了程朱理学向北方传播的大门,并以官学方式传授,“使天下人皆诵习程朱之书”,最终在元朝中期,使程朱的注解成为科举考试“标准答案”。这不仅促进了大元帝国的封建化,也使程朱理学成为后来明清两代的主流思想。
姚枢不是辉县人,但他却对这方水土情有独钟。他曾在此卜宅而居,一住十多年。作为当时北方理学的核心人物,他在这里传道授业解惑,吸引众多学者、学子接踵而至,使辉县百泉成为当时重要的学术中心。公元1278年,姚枢病逝于大都(今北京),遗命子孙将辉县作为他永久安息的地方。为了守护祖先的墓茔,他的一支后裔至今仍生活在这里。
位于辉县市北环路的是姚枢家族墓地,除他本人外,名人还有元代大文学家姚燧、元代平章政事姚炜。据当地人介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墓翠柏掩映,郁郁苍苍,墓前石马、石羊整齐地排列,堪为辉县一景。但如今姚燧墓已了无踪迹,姚炜墓嵌在路中,姚枢墓周围杂草丛生,瓦砾遍地。所幸,在姚枢墓的侧后方,一株野生的大椿树张着如伞般巨大树冠,为他遮风避雨,让人感觉到这方土地对一代大儒的情谊。
得窝阔台知遇促成理学北归
姚枢出生于公元1201年。那时,未来的成吉思汗正在蒙古大草原上蓄积着横扫欧亚大陆的能量。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注定要被那场狂飙改变命运。
姚枢字公茂,号雪斋,敬斋。他的祖先曾作为后唐的使者出使契丹,不知什么缘故留居其地,从此落籍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100多年后,姚枢的祖父和父亲先后担任金国中下级官吏,其家辗转回到中原。姚枢生于汾州(今山西汾阳),金末,他父亲姚渊调任许州(今河南许昌)录事判官,“乃徙家于许”。姚枢自幼读书刻苦,自期甚高,当时闲居许州的名士宋九嘉对他倍加赏识,认为他有“王佐略”。
这个时候,在蒙古军队长鞭的频频抽打下,金朝已是风雨飘摇。公元1232年,蒙古军攻破许州,姚枢被迫出逃,这时,宋九嘉已出任蒙古官职,姚枢就到燕京(今北京)投靠他,宋九嘉将他推荐给了名臣杨惟中。
杨惟中那时是声名赫赫的人物。他是汉族人,幼时父母在蒙古与金国的战争中遇难,因机缘巧合,他被成吉思汗的三子,即后来成为大汗的窝阔台收养。杨惟中“知读书,有胆略”,20岁时就奉命出使西域30多个国家,“宣畅国威,敷布政条”,使这些国家归顺元朝。既是大汗养子,又有勇有谋有功绩,杨惟中自然深受器重,后来更是接替耶律楚材,以中书令行使宰相职权,在任期间敢作敢为,治绩显著,“天下畏其勇而怀其仁”。
所谓“英雄惜英雄”,当时姚枢32岁,杨惟中只有27岁,两个青年才俊相互欣赏,杨惟中很快推荐姚枢前往漠北,觐见窝阔台。那会儿漠北没有汉人士大夫,窝阔台“喜其来,甚重之”,留他在身边数年,姚枢因此熟知了蒙古的风俗和文化。
1235年,皇太子阔出统兵攻宋,姚枢受诏从杨惟中随军出征,到汉地求访儒、道、释、医、卜、酒工、乐人等类人才。这是姚枢在历史舞台上的第一次演出,可说极其成功,他以睿智的目光和果断的行动,对历史的演变发挥了深刻的影响。
姚枢深知自己此行的意义,在血腥而无序的战争中,他敏锐而专注地履行使命。蒙古军破枣阳,主将欲坑杀姚枢搜罗的各色专门人才。在他的全力保护下,这些人脱逃“入竹林间,尽免于死”。
不久,蒙古军又打下德安(今湖北安陆),“其民数十万,皆俘戮无遗”。其时,姚枢还没有能力制止滥杀,但他拿着窝阔台的诏书四处奔走,尽力解救身着儒服的人,其中一位叫赵复的人言谈不俗,慧眼独具的姚枢当即将赵复带在身边,与他同吃同住。看着“戎服长髯”的姚枢,赵复顿感落入异族之手,悲切难抑。当夜深人静,姚枢睡熟之际,他悄然逃走。姚枢醒来,惊出一身汗,乘月驰马,踏着积尸,不顾一切地追赶。追到一条河边,只见冷冷残月下,赵复“披发赤脚,仰天而号”,向河中间走去。姚枢滚鞍下马,奔跑水中,拽回赵复,然后“委屈劝勉”:“汝存,子孙或可传诸百世。”
尽管人救了回来,但赵复“因九族俱残”,仍无意跟随姚枢北上,姚枢说以传道大义,赢得他的尊重,赵复这才勉强同意北上,并将自己所藏八千多卷“程朱传注诸书”赠与姚枢。
不久,姚枢亲自护送赵复北至燕京。为“传继道学之绪”,在中书令耶律楚材的支持下,姚枢协助杨惟中在燕京创立太极书院及周子(周敦颐)祠,“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子配食,请赵复为师,选俊秀有识者为道学生”,从学者达百人之多,由是,理学在北方传布日广。而姚枢“首受其学”,成为赵复的第一个学生,精心研读“程朱二子性理之书”,很快成为阐扬理学的一个重要人物。
理学产生于北宋,但随着大宋南迁,该学派主要人物流落江南,传承到朱熹时,形成了完整的体系。理学是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理论表现,但这种新兴的学术,在北方却没有多少回响。金和南宋对峙百年,导致南北“声教不通”,金朝的儒士崇尚汉代经学的章句注疏,“学文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
而在公元1235年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姚枢发现、保护、推荐了赵复,瞬间打开一扇南北文化交流的大门,程朱理学由此在北方广泛传播,令北方儒士沐浴在耳目一新的学术空气中。当时人评价说:“北方知程朱之学,自(赵)复始。”而黄宗羲之子、明末清初经学家黄百家回望历史烟云,也曾感慨道:“自赵江汉(赵复号江汉先生)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得闻程朱之学,以广其传,由是北方之学郁起,如吴澄之经学,姚燧之文学,指不胜屈,皆彬彬郁郁矣。”
由于姚枢、窦默、许衡等人的努力,元朝尊信程朱,将理学定为官学。此后,明清承续元代,也以程朱之学为官学。当初,姚枢发现、救护赵复,只是一点灿烂的星火,但因缘际会,这点星火竟成燎原之势。
洁身无门弃官治学
公元1241年,40岁的姚枢命运发生一次重大转折,这成就了他与辉县百泉的一段缘分,也成就了他与许衡、窦墨等大儒之间的情谊。有时候,生活的转变来得出人意料,40岁,大笔的贿赂摆在姚枢面前,因无法拒绝,他只好选择了转身离开。
那年,窝阔台任命姚枢为“燕京行台郎中”。“燕京行台”也叫“中州断事官”,是蒙古汗国总理汉地政务的官职,当时担任这一职务的,是花刺子模人牙鲁瓦赤,此人经商出身,性喜货贿,为了不得罪他,各地官员和掌握兵权的“世侯”竞相往燕京送银子。大约为了堵住姚枢的嘴,牙鲁瓦赤常把贿赂分一份送给他。姚枢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想要,但顶头上司又得罪不起,洁身无门,只好放弃一切,挂冠而去,携家小迁至辉州苏门(今辉县北苏门山,百泉即在该山下)隐居。
如今我们已无法知道姚枢缘何选择苏门,想来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此地山水秀美,二是这里曾是北宋大家邵雍的隐居地。邵雍出生在辉县(当时叫共城),长期在苏门山百源(即今百泉)隐居向学,人称“百源先生”。因邵雍的缘故,周敦颐、二程都曾来百泉讲学,使这里的太极书院名动一时。
来到苏门后,姚枢的生活是简朴的,没有了燕京城的高堂华屋,他“诛茅为堂”,盖起了茅草屋,然后出资垦荒田数百亩,“修二水轮”灌溉,让自己的生活有了基本的着落。随后置家庙,奉祠四世堂龛,“别为室奉孔子及宋儒周敦颐等像”,自己“终日危坐”,潜心研读程朱之书,如醉如痴。那时北方长期战乱,各种书籍相当缺少,刚刚从南方传来的理学典籍更是匮乏。苏门山下,姚枢亲自从事小学、四书的刊行,还动员朋友出资刊刻图书,散发到四方。
这时,“江汉先生”赵复已彻底从人间隐匿。出生于南方的赵复,与杨惟中、姚枢等人不同,他的“华夷之辨”观念十分强烈,心向南宋,不愿事元。忽必烈曾召见他,问道:“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赵复答道:“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父母者。”虽然在姚枢的劝说下,他前往燕京传授程朱理学,但一年后就隐居起来。没有了赵复,执著的姚枢就成了北方理学传播的核心人物,前来求学问道的人数众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后来成为大儒的许衡和窦默。
许衡是怀庆河内(今沁阳)人,后来被尊为“元朝一人”。他自幼聪颖好学,7岁从师读书,问老师:“读书为何?”老师说:“取科第耳。”许衡颇为不屑:“如斯而已乎?”这个孩子总喜欢刨根问底,老师很难回答,前后三任老师因此辞馆而去。虽生逢战乱之世,许衡却嗜学不辍,读书不仅究其文义,而且身体力行。
姚枢隐居苏门山时,许衡已30多岁,也是一位老师了,他闻讯前来拜访,读到“伊洛程氏及新安朱氏书”,顿觉眼界大开,兴奋得“不知手之舞,足之蹈”,遂敬信如神。回去后,他对自己的学生说:“过去我教你们的都不对,现在我才知道了进学之序!”不久,许衡就带着家人和学生迁至苏门,与姚枢“相依以居”。
另一位饱学之士窦默也前来隐居,与姚枢、许衡等人“慨然以道为己任”。他们过从甚密,经常聚集在一起,朝暮讲习,“凡经传、子史、礼乐、名物、星历、兵刑、食货、水利之类,无所不讲”,从学者甚众,辉县一时星光闪耀,成为理学研究和教学的中心,在北方名声极为响亮,名士王磐受窝阔台征召,就曾将自己的全部学生转至姚枢处从学。
这段研读岁月长达十年,姚枢、许衡、窦默后来都卓然而成大家,并且都受到忽必烈的重用。
姚枢隐居辉县之时,并没有考虑自己的仕途。在苏门山下,他“读书鸣琴,若将终身”,悠然自得,似乎要终老于林泉。但公元1250年,忽必烈派人前来征召,50岁的姚枢慨然允诺,走出苏门山,再次前往漠北。人生选择起伏如此之大,颇为耐人寻味。
在姚枢墓的侧后方,一株野生的大椿树张着如伞般巨大树冠,为他遮风避雨。
嵌在路中的姚炜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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