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也像我家的樟树一样，都是从乡里卖到城里来的，它们的身世也可以写出故事。只是，它们没有我家的樟树幸运，在城里又遇到了主人

　　我家的土屋坐南朝北。在屋前的东北角有一棵老樟树，又高又大，树枝伸到屋顶上，我家的屋子被遮了一半，像打了一把伞，又遮阳光又遮雨。屋背的瓦槽，被落下的枯叶填满了，每隔一两年，父亲就要爬到屋顶上用竹扫把扫一次。树干我抱不住，有一面朽了，有蚂蚁在上面爬。我常在树上捉蚂蚁，放进瓶子里看它们互相咬架。有一次，前屋菊妹子跑过来不准我捉蚂蚁，说树是她家的，不准捉就是不准捉，毫不讲道理。我不理她，继续捉我的蚂蚁。她拿来扫把，在树上一顿乱扫，把蚂蚁都扫掉了。我气不过，一爪子抓破了她的脸皮。此后，我和她好久不讲话。我也发过誓，决不到她家的树上去捉蚂蚁。

　　这年秋天，父亲要在屋西边修一间厨房。西边是一块菜地，用刺篱笆围着。动工那天，请来了几个帮忙的人。砍篱笆时，我发现刺蓬里有一棵樟树苗，小得可怜，小手指大，两根小枝被刺蓬压弯了，没有一片舒展的叶子，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自从挨了菊妹子欺负，我就很想有一棵樟树。眼下这棵小苗，给我带来了意外的喜悦，我对正准备砍苗的父亲说：“把小樟树留下。”父亲不肯，说它占地方，碍事，再说这苗不正，长不成材。我闹着不让砍，干脆坐在地上，哭着叫嚷：“不让砍，不让砍！”母亲在一旁说，留着就留着，也不影响修屋。父亲说，那就留着。

　　地被整平了，大人忙着打地基。我天天守着小树，不敢离开，对着忙来忙去的人时时提醒他们：“别踩着我的树了。”守了几天，我不放心，拣来一些小石头，堆放在树的周围，把树保护起来。父亲找来一根木桩，钉在树边，将歪了的枝绑在木桩上，我知道是为了把苗扳正。这树苗很为我争气，第二年就长得比我高了，挂满了嫩叶，叶面涂了一层油似的，亮得发光。再过了一年，两根枝干就有锄头把粗了，一样大，直直的，并排立着，孪生兄弟一般。父亲望着树，心里也高兴，夸奖说多亏我执著把它留下了。菊妹子来我家玩时，我很得意地向她炫耀。

　　过了几年，树干长得有菜碗口粗了，上方又长出许多枝来，叶比别的树浓密得多。树杈呈字母“U”的形状，我常在树杈上爬上爬下，觉得有趣。一些小朋友也跟着爬，爬的人多了，便变成了一种游戏，大家排着队爬。个子矮的爬不上，就在下面垫一条马凳。菊妹子想爬却不敢，怕我不准，她拿来一个桃子给我，我便同意了。树杈被爬得光溜溜的，打了蜡似的。大人在禾塘里讲白话时，我就坐在树杈上听，听困了就趴在上面睡了……

　　前几年，我带着儿子回老家，这棵樟树长得跟老樟树几乎一样高大了，一东一西，就像两只犄角，给我家增添了许多风景。也有人偷偷议论，说我家风水好，就好在这两棵樟树。当年修的那间土屋，租给了别人做经销店，卖农药化肥。这儿成了热闹的场所，来人不断。树下的坪已冻了水泥，摆着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围满了人，打字牌或麻将。仍有一些小孩争着爬树杈，树杈稍高了点，一些小孩爬不上，要别的孩子推着屁股往上爬。从我爬树杈算起来有三十年了，村里的孩子大的带小的，一批带一批，爬树杈的游戏就这样传了下来。我儿子到了我当年爬树杈的年龄了，也跟着在树杈上爬上爬下，喊他吃饭了也不愿意停下来。我特意将早饭放在树下吃，吹着晨风，喝着米酒，十分惬意，不知不觉中醉了。等我酒醒时，已是太阳偏西了，我发现樟树干上皮被削了一大块，露出白色的木质。原来，娘见我醉得太厉害了，剥了樟树皮煨水给我喝，帮我醒酒。我责怪娘：太可惜了，酒醉了会醒的，皮剥了不能再生出来。

　　去年，大哥打电话给我，说乡里要修公路，樟树挡住了公路，只好将樟树卖掉。等我再回家时，樟树已经不在了，任我怎么看，总觉得不习惯。

　　前不久，我领着儿子到新修的广场散步，走在麻石板路上，观赏着经过人工精心培育的草坪、花木。那些新移栽来的樟树、桂花树、银杏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锯了尖，砍了枝，经过一春，长出了少许嫩芽。我想，不知要搜多少乡，多少村，才能搜出这么多大树。在一棵树前，我停了下来，两根偌大的树干并立着，树尖被锯掉的枝上，叶子很少。树杈光溜溜的，树干上有一块皮被削掉了，还未长满。我心里猛怔了一下，这不是我家的树吗？我差点没认出来了，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儿子也说肯定是我们家的，他认得。我摸着树杈，被我和村里娃用脚板和手掌磨光的树杈，闻到了一股遥远的气息。我一阵欣喜，欣喜是那么短暂。我看看别的树，像看望一群流浪的孩子，心想，它们也像我家的樟树一样，都是从乡里卖到城里来的，它们的身世也可以写出故事。只是，它们没有我家的樟树幸运，在城里又遇到了主人。

　　之后，我每次从广场经过，都要去看看我家的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