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临临 图片/孙燕君口述 张缨 55岁 退休

　　张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脸容端庄，神态自如，很像传统电影里出现的“书记”角色，她的镇定淡然、处乱不惊，让人敬佩之余也不由生出几分压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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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迁就我

　　我根本没想到，我这样的年龄还要遭受这样的意外。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是我们家订了这张报纸，他也经常看这个版面。我希望他看到之后了解我的想法，主动与我联系。

　　我与丈夫结婚已经近30年了，他是公认的模范丈夫，因为他顺从我、怕我，在我面前没有脾气、没有发言权，也没有经济权。多年来，他一直觉得我嫁他的时候，他家里那么穷，他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要用对我的好来报答我。

　　我们是在夜校上课认识的，他是一家小厂的技术员，我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好学勤勉，特别朴素。更难得的是，他的脾气特别好，简直可以说是没什么脾气。我从小性子就特别急躁，他却特别耐心，恋爱的时候我怎么发脾气，他都不会生气。记得有一天我们一起坐在公交车上，不知道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我赌气下了车。他没想到我会忽然提前下车，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他在下一站下了车回头来找我。我其实已经上了后一辆公交车，在车上上看到他满头大汗、东张西望地往回走，手里还拿着冰棍。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又好笑又可怜，他怎么就没想到我会乘下一辆车呢？在我回到家近一个小时之后，他才站在我家门口。他说他一路走过来的，怕错过我。

　　他不会说什么甜蜜的话，却为我做了许多实在的事情。手套破了他会补，家里来了客人，他会烧菜。他说他在家里是大哥，什么活都难不倒他的。而且，他当时是先进生产者，还是党员，我觉得组织上都考验过的人，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家里兄弟姐妹多，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没有劳保，父亲也刚刚退休。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没有独立的房间，我们只能与他的二哥合用一间房间，合用一个厨房。卫生间是弄堂口的公厕。

　　当时，我们家已经住着公房，有独立的卫生间。嫁给他之后，我作出了很多牺牲，他觉得特别对不起我。从小我就被父母宠惯了，特别不会与人相处，最怕上公用厨房。他就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事情包办下来了，时间长了，一切就成了习惯。

　　我觉得，家务特别很容易让一个男人琐碎。记得有一次我陪他去买菜，看到他在菜场里对着几颗青菜横挑竖挑，心里那个火倏地就冒上来了。看到营业员把他的手一拍，撇嘴道：“一个男人家，几颗青菜挑不好啦挑。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居然立刻回击：“摆了外头不就是让人挑的！ ”引来路人侧目，我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我一个人先回了家，他却根本不晓得我为什么生气，回到家还对我诉说他在菜场的奋斗史。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不明白，一个看起来似乎还挺有理想的有为青年怎么会沦落成一个家庭妇男？虽然，他说他退居二线，完全是为了我，但我也没希望他变成一个窝囊的人呀。

　　恭敬犹如男仆

　　我们的儿子出生一年之后，我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要住读。儿子当时正处在最需要照顾的年龄，可是我实在很想上学，这对我可能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了，毕业拿的将是正规大学的文凭，而且这是单位领导经过层层筛选才决定选派我去的。他非常积极鼓励我去，这件事情真的挺让我感动的。我向他保证，等我学成了，一定给他创造上学的机会，让他也去搏一搏。

　　那三年，我觉得自己真正回到了学生时代。周末才回家，平时他一个人做家务、带孩子。星期天晚上，他背着孩子一起送我上回学校的公交车，背包里有他特意为我做的菜，榨菜肉丝豆瓣酱、芝麻白糖炒面粉。吃的时候很香，可是，内心深处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有点嫌弃他的。我觉得他越来越不求上进，越来越沉浸在孩子与家务中。过去他会买《青年文摘》、《世界之窗》，现在只对菜谱呀，食补类的资讯感兴趣。有时候，觉得同他说话就像跟老头说话。

　　毕业之后，我的职业道路一下子坦荡起来。领导给我压了很多担子，工作很忙。我一直没能兑现让他上学的诺言。他的厂同许多国企一样面临倒闭，我通过朋友关系让他进了一个比较闲散的事业单位。为了这件事情，我曾经半得意半夸耀地嘲笑他：“不是我这个老婆，现在你早下岗了。 ”他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多年来，他大概也习惯了这样被我吃瘪。每当同事们夸奖他是模范丈夫的时候，我总是打断他们：“模范什么呀，买房靠我，买菜才靠他。 ”

　　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太自我、太过分了。他为什么不早一点用一种缓和的方式把他的担忧郁闷表达出来？他平常表现太好、太隐忍了，以至于我几乎忘了他也是一个需要关心和尊重的人。我只看到他把工资和时间都交给家庭。同事们都说我带的午餐色香味俱全，每天带的蔬菜都是他清早起来炒的。我有胃病，他就每天给我煲粥。饭后，不怕你笑话，我的洗澡水都是他放的。晚上临睡前还有一碗红枣黑木耳。别人都说我有福气，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可我只觉得他窝囊，没出息，如今还是一个小科员，大概单位里低声下气惯了，在家里也唯唯诺诺。

　　留下书信出走

　　今年，我退休了。工作了几十年，终于不用一大早起床，终于不用刮风下雨去挤公交车，终于不用看领导眼色，我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那天晚上，我照例早早坐到床上看电视，他照例在床头柜上放上一杯茶。我忽然发现他也老了，整个人好像没有什么精神气儿。我同他商量，说从今以后我来包办家务吧，你可以安心上班了。但我的热情并能够维持足一星期，第一次知道做家务不比上班轻松，蔬菜每天买来是要拣的，喜欢吃的墨鱼洗起来是这样麻烦。总之，原来我轻易享受的一切，是需要一个人花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去付出的。我告诉他，我受不了，我不干了。他却回答我一句：“总有一天，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的。 ”

　　这句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话完全不是他平日说话的风格。不过，大约平时我对他忽略惯了，很快我就把他的话忘记了。

　　两天之后，他说单位组织旅游，他收拾了旅行箱就出门了。中午我照旧在冰箱里找到了他包好的馄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才在床头柜上发现一封信。是他写给我的，抬头是我的全名。他这样写：

　　我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走向黑暗而是走向光明。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25年。这25年里，我大部分的时光都生活得非常压抑，当然，这也不全是你造成的，事业上一直没有什么成绩一直是我心头的痛苦。开始我也想有所改变，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代的变化，我发现一切越来越不可能了。我想，一个人活着总需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我就把我的热情和精力贡献给儿子和你吧。儿子出生之后，你没有洗过一次尿布，除了出生的第一年，你喂养过他。自此之后，你从来就没有精心为他准备过一次食物。他从幼儿园开始到高中毕业，你从来不曾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他考大学、出国，你从来没有参与过意见。至于我，最近这10年来，你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你同我说话也不过是为了教训我、打击我、嘲讽我。有一次，我发烧到39℃，近一个星期，你居然没有发现。你照旧吃饭睡觉看电视，没有注意到我浑身发颤、面色潮红、汗毛竖起。你只是非常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最近手艺好像下降了嘛。这糖醋鱼醋也放得太多了吧。”我自己去医院看病、打针吃药，你却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吃药啦？要紧吗？别传染给我和儿子哦。 ”

　　你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的心彻底地降到了冰点。我对你如果还有一点点情谊的话，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后也彻底消失了。

　　你知道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吗？我在想，如果哪一天我生病了，不得不躺在床上，你会不会嫌弃地设法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到大街上。虽然离开老年还有一段距离，但我想得最多的却是，老天，别让我生病别让我生病，我倒下了是没有人照顾、没有关心、没有人怜惜的。

　　你在单位的服务期满了，我在你这里的服役期也满了。儿子那里我已经给他发了邮件，你不需要利用他来说服我，他长大了，终归会理解我的。

　　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去办一下手续。不要再用任何方式来劝我，没有用的。

　　念在多年夫妻的情谊上，我要告诉你：我找到了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一个让我不害怕生病了无人关怜的人，你同意，我们可以和平地分手，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我和她都不在乎形式，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与你生活在一起了！

　　看完这封信，我感到手脚发麻。心里感到受到欺骗，他居然瞒着我在外面有人了？！看起来那么服贴顺、从没有脾气的他，居然有人了！

　　我到他的单位去了一次，他的领导告诉我，他已经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

　　我也已经打听到那个愿意对他好的人是一个离了婚的外来妹！

　　我怕他给人骗了。即使我对他不够耐心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我也不会伤害他！我怕那个女人是看中他的钱，毁了他的后半辈子。我想在这里告诉他，一切请他与我面谈！过去，就算我错了，我没有办法让过去的日子重新回来。如果他愿意，我愿意弥补对他的亏欠，看在儿子、看在家里的长辈的份上，请你回来吧！

　　说实在的，让我低三下四地请求他，我做不到。但静下心来，我觉得我的确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不会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我只是想提醒他，老了老了别让一个外来的人欺骗了，真的，我是为了你好，才说了那么多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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