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手迹

　　以前朋友见面，会对你说：“前几天读到你一篇文章。”近年朋友见面，却对你说：“前几天看到你上电视。”我听了不晓得该高兴还是悲哀。

　　一个人文章刊多了，就有人来请你演讲。如果写文章是笔试，演讲就是口试了。不过写文章虽为笔试，却可以从容作答，还可以查字典、翻书、修改。演讲之为口试，灵不灵却是当场考验，念了别字，误引经典，或竟然忘了下文，或发现前后矛盾，都驷马难追。若是麦克风临时故障，就得硬碰硬，以血肉之躯作狮子之吼。当然还有所谓“魅力”的问题。台下几百双眼睛灼灼向你，像一匹千眼兽等你去驯服，去唤醒其注意力，令其侧耳、倾心，甚至哄堂大笑。有时候去学校的周会上演讲，校长会苦笑警告，说孩子们并不很乖，听讲时若是交头接耳，请多多包涵：意思是，看你的魅力了。

　　至于上电视，又不同了。观众不在眼前，人数不知多少，反应不得而知。倒是现场打灯，既眩又烤。麦克风穿肠挂肚，咬在你贴心的某处。你的家具和满架书籍会被移山倒海，导播会命令你做各种动作，装各种姿态。你成了临时演员。至于你到底说了些什么，老实说，谁也不在乎，包括观众。反正一切都是浮光幻象，十分钟就过了。所以朋友说看到你上电视，不过表示他有一个印象，你近来颇不寂寞，或者只是不甘寂寞。

　　在这“变变变，不晓得变成什么的时代”，电视上的风光只有十分钟，讲台上的魅力不过两小时。倒是一篇文章，一本书籍，作者经过从容的沉思，精心的运笔，读者经过从容的阅读，细心的领受，能够保持十年、百年的价值。

　　(摘自香港《大公报》 作者：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