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太阳金字塔

　　金字塔顶部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的是人，人被拉了出来，随即被扔到旁边的火堆上(不是能把人在一分钟之内烧死的熊熊烈火)，过了一会儿，刽子手把他拉下来，看看烤得怎么样了，顺便拔掉那人的指甲，又扔到火上。如此来回几遍，估计烤得差不多了，刽子手这才抽出石刀(用火山岩磨制而成)，若无其事地剖开那人的胸膛，挖出依然在怦怦跳动的心脏，捧到神庙里的祭台上，献给神。同时，有人把尸体扔到金字塔脚下(我相信，烤乳猪都不至于受那么大的污辱)，等候在那儿的祭司迅即而娴熟地剥下尸体的皮，血淋淋的，穿在自己身上，开始疯狂地跳舞。尸体会被切成小块，在场的人都能吃到一份。

　　这是我在一本题为《愤怒的阿兹特克人》的书中读到的一幕，过目就再也不能忘。我一直想去墨西哥看看那金字塔，那神庙，看看活人祭仪式的模拟性表演。不是为了欣赏残忍，而是为了了解残忍的根源，从而根绝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残忍因子。

　　今年秋天，终于机会来临。第28届世界诗人大会选择在墨西哥的海滨名城阿卡普尔科举行，正式的会期是10月12日至16日。我在国内联络组织诗人们去参会时，兄弟们口头推举我为此番中国诗歌代表团团长，我当然许诺要带大家(都是熟识的朋友)去那边好好玩玩———不是开洋荤那种玩法，而是多看些非凡的景致。早就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金字塔当然是非凡中的非凡者。

　　墨西哥最重要的两座金字塔———太阳和月亮位于古城特奥蒂瓦坎，属于墨西哥省，但靠近墨西哥城(首都兼省府)。10月9日下午我们就降落到了无比庞杂的墨西哥城，11日租了车，请了英语导游，隆重地开赴特奥蒂瓦坎(城区以北约40公里，一个多小时车程)。快到时，导游指向窗外，说:看，那就是金字塔。也许离得还挺远，我们看不太清楚。由于1531年这座古城就毁灭了，周围的地势似乎高于金字塔。我本来想象，它们站在某处高坡，至少显赫地高耸于平地之上，让人远远就能望见。但它们似乎是因为被现实抛弃得太久，在历史的深处沉埋太久，显得很是谦卑，你不到近处去，它们还不好意思给你展示它们的雄伟。

　　我们先进入入口处的一处神庙遗址，那曾经是祭司们的住处，里面还留存着一些精美的壁画和浅浮雕作品，壁画的颜色依然鲜艳。然后，穿过一条很短的地道，眼前是一片相当大的广场。广场的一侧是月亮金字塔，它的两翼是比较小的几座神庙，包括羽蛇殿、雨神殿等，对面是“亡灵大道”，通向太阳金字塔。我久久地一遍遍地环顾四周，除了游客和游商，全都是废墟。据说，为了保持废墟的原貌，废墟的废和废墟的美，有关部门从来不在上面种一草一木。月亮塔比太阳塔略小，我问导游:为何连接月亮和太阳的是“亡灵大道”，而不是“爱情大道”?难道为他们穿梭传递消息的是亡灵?难道爱情就是死亡?他没回答，只是催问要看月亮还是太阳。我说，当然是太阳，因为阿兹特克人信奉的是太阳神，月亮神只是他的伴侣、陪衬和影子。

　　“亡灵大道”很宽，两边本来是有建筑的，还留着遗迹，有一处上面是壁画，画的是美洲虎(J“g“““)，阿兹特克人认为，太阳落山后便变成美洲虎，穿越死亡和黑暗，第二天早上再度升起。

　　“亡灵大道”和太阳塔之间隔着一个小广场，因为是陷落的，像个盆地，我们得先下去，然后再从塔底沿着台阶攀爬，一共有242级，每一级都相当大、相当陡，有好些人爬到一半就作罢了。我们好不容易爬到塔顶，是一个平台，原来整个塔只是基座，上面本来建有10米高的神庙。神庙当然早已荡然无存，如今三三两两站满了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已经不再信神。我想，500年前，神庙毁灭时，人们是信神的;如今他们恐怕已不再需要神庙。极少数依然信神的人也只在心里设了个神龛。

　　血腥和杀戮曾经是神庙的家常便饭，但并不让人闻风丧胆。玛雅人坚信，吃下死人的肉之后，那人的灵魂也会进入自己体内(灵魂是否也会被分割?)，帮助自己健壮体格(吃肉固然能健体，那灵魂如果是孙大圣，在牛魔王体内牵肠挂肚，岂不要命!)、提升地位。死者的体魄越好，地位越高，效果越佳。如果死者是亲戚，那么通过吃肉死者与生者就合二为一了，再也不会分开了，死者的灵魂则会一代代传承下去。亲情得到这样的落实和加固，可谓登峰造极，而这乃是拜死亡所赐。怪不得在墨西哥人的心目中，死不是悲，而是喜，死不可怕，反而可爱。他们甚至有死亡崇拜。

　　但是，吃人肉只是活人祭的副产品，或者说废物利用。因为古代墨西哥人相信，人最宝贵的是心脏，有资格吃人心的不是人，而是神。那么神是食人魔、吸血鬼吗?不是的。那他们为何要不断地喝人血、吃人肉呢?且让老夫给您从头道来。

　　根据阿兹特克人的传说，咱们现在所处的是这个美丽新世界的第五个纪元，在第四个世界被血雨和洪水摧毁之时，太阳也同时灭亡。要知道，世事万物的生命希望全都系于太阳。之后，诸神云集到了特奥蒂瓦坎(在墨西哥语中的意思是“诸神出生地”)，商量如何能造出新的太阳。方法倒是不难，他们中的某一个焚烧自己就能成。一个叫特库希斯特卡特尔的神一向自视为最伟大的神，碰到造太阳这样伟大的事情，他当然应该挺身而出。众神虽然不太相信这个惯常夸夸其谈的家伙能言行一致，但还是为他准备好了火堆。这家伙果然退缩了。这时，另一个叫那那华特辛的神一句话都没说，突然起跳，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了熊熊烈焰里。新的太阳果然喷薄而出。要面子的特库希斯特卡特尔为了挽回声誉，也跳进了火里，天空中旋即出现了第二个太阳———月亮。这可以用来解释玛雅人为什么要在太阳金字塔旁边建造月亮金字塔。

　　且说众神正在高兴之际，发现新世界并没有随着新太阳出现，原来太阳在空中一动都不动，那那华特辛觉得自己的牺牲太孤独了，希望神友们能把心血献给他，否则他就不干活。大家觉得他的要求合理，于是纷纷来到羽蛇殿，挖出自己的心脏。瞧，太阳果然开始巡回播撒生命的光芒，新世界随之诞生。

　　阿兹特克人被这个神话打动，觉得那些神特高尚，责任感强，勇于牺牲。人类理应效仿。况且，马戏团里的猴子也会跳到行头箱子上，索要吃的。诸神(包括太阳神)有时会犯懒耍赖，这时天就会黑下来，地就会发生水旱之灾。怎么办?用人的心血献祭呗。为了大多数，牺牲极少数，永远被认为是符合正义要求的。用某几个人的心贿赂神，神就高兴;神高兴了，就会风调雨顺;风调雨顺了，庄稼就会丰收;庄稼丰收了，就能生养更多的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人自己，多么自私，又多么聪明。

　　有了这样正当的理由，活人祭便理所当然。为了太阳顺利运转，为了同胞享受光明，谁把自己的心献出来，谁就是英雄啊。活人祭一般都是俘虏做祭品，所以墨西哥高原上战争非常频繁。没有战争的年代虽然少，但也存在。于是，得靠意识形态来改造人们的思想，让他们主动奉献。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祭品似乎永远不缺。而神的胃呢，似乎越撑越大了。为了满足神的越来越大的胃口(有时可以用作借口)，必须屠杀更多的人。一开始是太阳神，后来是所有的神(他们吃了人心之后才愿意把自己的心献出来);一开始是敌方俘虏，后来是兄弟姐妹，甚至殃及孩子。一开始只是挖心，后来杀戮的花样层出不穷(本文开头描写的只是其中一种)。据说，最多的一次记录是两万。那是暴君蒂佐皇帝下的旨，本来是20个，后来他突发奇想，改成了两万。他的真正动机是为了镇压异姓部落，因为被送上祭坛的都是那些部落的单身青年。由于同时被杀的人太多，而首都地区能吃肉的嘴是有限的(据说是12万多)，很多死者的灵与肉就被烂在了露天，失去了为同类做贡献的最后机会。

　　如今，连活人祭仪式的表演都不存在(也许是因为太残忍血腥了，谁愿意演?谁又愿意看?)。在并不平坦的金字塔顶部，在嘈杂的人群中，我躺了下去，仰望天空。还好，天空中虽然有太阳在磨洋工似的运转，但没有神在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