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工业化道路。”1997年,江泽民在各地视察乡镇企业时,做出了如此评价。
这条有中国特色的工业化道路,让数千年的中国乡村农业文明,由此转折。
萌芽
紧挨着北鑫塘河,王兴山的厂子关了。
此前,他是无锡市锡山区东亭镇春雷造船厂的厂长。
关厂的原因,是市里要在这里建造一家博物馆,一家全国唯一的乡镇企业博物馆。
博物馆纪念的是历史,所以选在这个有历史感的地方——要不是很多人来采访,王兴山并不知道,自己的造船厂,创造了中国首个乡镇企业的历史。
创造历史的,其实只是3个普通的手艺人,开始他们将工具凑到一起,共同做起修理木船的生意。作坊太小,没有名字。顾客都是本村人,生意很不错。
村子叫席祁村,紧挨着无锡县城,2000多口人,半个世纪前的中国江南乡村,水系发达,人们摇着小木船,穿梭往来,经营生活。
没有人觉得这个修船作坊的与众不同,在广大的中国农村,手工业有着相当长的历史。农忙务农,农闲做工,在传统的中国乡村,农民合理地安排着自己的劳动时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第一次听说“工业”这个词,是1958年。王兴山只有14岁。村里忽然开始热闹起来,席祁村被上头的工作组改名为春雷大队。裁缝社、瓦工队、机修厂纷纷成立,人们敲锣打鼓地创办“五小工业”。在一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上,他看到厂房、汽车、机床、高压线塔和大烟囱。
那时的中国,是一个工业化战役全面发动的时代。在“超英赶美”的理想冲动下,毛泽东在中国农村发起“社办工业”的运动,提倡村村有化肥厂、机修厂,在国家没有投入的背景下,让农村实现工业品的自给自足。
工业革命以来“在城市发展工业”的传统工业化路径,在中国被改写,毛泽东试图让中国的广大农村和城市一起,实现中国人百余年来的工业化梦想。
一些原本独立工作的手工业者,在公社化的浪潮中,被统一收编进手工业社,按工分领取报酬。
“糊纸盒、缝衣服,没有机械化的设备,算不上工厂。”老支书殷志明回忆,农业还是大头儿。
因为家里困难,1961年,17岁的王兴山被生产队安排到造船厂当学徒,在这里,可以拿到比务农更多的工分。
此时的修船作坊,也同样被队里收编,工厂有了正式的名字——春雷造船厂。工人已从3人增加到20多人,除了维修小木船,人们已经可以建造30吨的大木船。厂里的“工人”,都和王兴山一样,来自春雷大队,3年的学徒时间,让这些没有技术的农民变成熟练工。
政策并不稳定,停办工业的禁令,在60年代中期传达到春雷大队。“文革”期间,农民经商更被禁止。
但春雷村的工副业并未就此停办,就像没有人提倡时它也依然存在一样。
“劳动力得安置,国家没有投入,村里得靠这些厂子赚钱补贴农业。”殷志明说。
农民的坚持,和中国工业化的梦想无关,在国家对农业的投入少之又少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靠自己寻找生财的门道,否则没钱买化肥、没钱修水利,没钱给社员搞福利。
统计数字显示,1977年,中国的社队企业,已达到139.2万个,2328万农村劳动力在社队企业就业。社队企业创造的工业产值,占到全国的十分之一。
市场经济先行者
1978年前的中国,计划经济编织的网,笼罩着人们的生活。从采购材料到产品销售,一个工厂所有的生产活动,都有一条清晰的按部就班的通道。
139.2万个根植于农村的社队企业,并不在这张网中。在计划经济的缝隙里,他们艰难寻找着生活空间。
“我们是没娘的孩子,自己找奶吃,真是千辛万苦!”殷志明感叹,“我前任的书记,为了办工业,到无锡县去求大企业、物资局的领导,批一点材料给我们,不敢在市里吃饭,自己带一块饼。”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这些没有任何经济学常识的中国农民,自觉践行着市场经济的规则。“什么销的好,我们干什么,材料、市场都得自己找。”殷志明说。
当了10年造船工后,聪明好学的王兴山,被提拔为厂里的供销科长,专门和“市场”打交道。
造船,需要木材。计划经济,供应很紧张,社办企业不在计划之列。“我们要靠自己去搞,无锡运输公司是有计划的,我们就和他们搞关系,把他们节省出的木材拉过来,好的硬木板材,要到各地收。”
“销路也得自己找,物资公司不要我们产的东西。”王兴山说,虽然上头规定,社队企业的产品,只能在本村销售,但他还是跑到了镇里,甚至无锡寻找客户。
东亭运输公司是春雷造船厂的大客户,按计划配给他们的两艘大木船,并不能满足运输的需要,其余的船只,他们便从春雷造船厂购进。
“我们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王兴山说。
社会主义的墙脚怎么能挖呢?指责之声从未停止。
原农业部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张毅回忆,1975年,江苏组织了一个百人“资产阶级法权”调查团到常州调查,调查团认为社队企业的兴起,不仅动摇了农业基础,冲击了物资销售计划,而且腐蚀了干部群众,引向唯利是图,属于资本主义。
一向支持农村工业发展的张毅,在各种场合,为社队企业说话,但他觉得很吃力。
“国有企业是正统,计划经济是公理。”
曾经的辉煌
1978年,张毅觉得,事情不一样了。
11月,全国社队企业展览会,在农展馆举办。
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加快农业发展的决定》中,明确提出,社队企业要有一个大发展。中央高层的明确支持,为社队企业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1984年,中央出台了4号文件,社队企业正式更名为乡镇企业,创办主体,从公社和大队,扩展到“乡镇、村、联户以及农户”四个轮子。此后,众多扶植乡镇企业发展的政策纷纷出台。
中国农村工业的发展,再次迎来了政策环境的春天。在全国改革开放的背景下,他们褪去了“叛逆”的色彩,而成为改革的先锋。
1981年,春雷大队将土地分给了每家每户,这种从安徽凤阳小岗村起步的分田到户的土地改革,此时在中国农村已蔚然成风。
土地制度的变化,拨动了整个农村改革的关键一根弦。粮食增产,农民获得了自由,可以自主安排生产时间、生产内容,可以自己决定种地还是打工。农村工业的发展,因此获得了资金和自由劳动力。
在王兴山的记忆里,80年代是造船厂日子最好过的时候。没有了计划的限制,他们不用再到处求人批材料,无锡市需要用船的人,都来找他们订货。80年代中期,厂里引进了造船设备,已经可以建造50吨的铁船和水泥船,一年的产值能达到30万。
厂里的工人已经增加到100多人,附近村子的人都到船厂来找活干,他每年能拿到6000多块钱的工资,“比种地好多了。”
1984年,王兴山第一次翻盖了家里的房子,5间大瓦房,亮亮堂堂。
村里专门安排殷志明主抓工业,大大小小20多个厂子红红火火地建起来。村里八成的农民选择到工厂上班,1988年,村里的工业产值超过了1亿元。
整个80年代,全中国的乡镇企业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速度增长。那是乡镇企业最辉煌的青春年代。
33%的年均增长率,提供了全国近四成的工业品,为1亿多万人提供了就业机会。这些让人不敢相信的数字,让众多研究中国农村问题的学者跌破眼镜,他们把乡镇企业的发展,称赞为中国特有的奇迹。
“农村改革中,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收获,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邓小平说,“这不是中央的功劳。”
农业部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卢永军认为,中国的乡镇企业,在80年代实现的增长奇迹,有两大促进因素,一是刚刚经历了短缺经济的中国,市场需求量巨大,二是国家鼓励乡镇企业发展,银行争先给企业贷款,乡镇企业有了充足的发展资金。
“红顶子”去留
为了办厂子,春雷村从镇上的银行贷了2000多万。
“几十万块钱,已经办不了厂了,光一个皮革厂,我们就贷了300万,集体经济没有那么多的积累。”殷志明说,“贷款都是以厂子的名义贷,村里或者镇上是担保人,很好贷,银行都支持。”
集体企业的身份,让绝大多数乡镇企业,获得了信任和便利。
“有个乡镇企业的名头,对我当然是好事。”鲁冠球说,这个略有秃顶,操一口浓重萧山口音的中国农民,同时也是中国最成功的乡镇企业家。他以7个工人、4000块本钱为起点发展起来的万向集团,如今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1969年,鲁冠球选择了和宁围公社合作,这顶红顶子,让鲁冠球获得了身份的认同和安全感。
“我去跑订货会,好几千人参加,都是很牛的国有企业,你一个农村的小企业,谁理睬你,你要是集体的,别人多少还看你一眼,怎么说,集体也算国家的。”
在国有企业一统天下、个人办企业被严格限制的年代,这是唯一的生存可能。
然而,到了90年代,国有企业放权让利的改革已在城市中热火朝天,当身份不再是问题的时候,这顶红顶子的负面效应便开始凸现和引人关注。
“买一张桌子都要向政府汇报,样样要审批,这样怎么能做企业?”鲁冠球回忆。
不仅厂长们意识到“政企不分”的危害,镇村政府也不再想背着这个包袱。80年代贷款建厂的热潮,让很多村镇政府背上了欠债的包袱,企业发展不好,对整个政府稳定都会产生影响。
摘掉乡镇企业的红帽子,成为双方的共识。
精明的鲁冠球又先走了一步,1987年,他就提出了“花钱买不管”的提议。
这个提议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从镇到区再到杭州市,一直到了省长办公会议上。事情最终有了结论:鲁冠球将企业净资产的一半1500万元划给宁围镇政府。后来,当地政府的一家客车厂濒临倒闭,宁围镇政府以股权换得万向的援手,最终政府的股份变为1/3。
后来的潮流,证明了鲁冠球的远见卓识。10年后,在中央政策的推动下,全中国的乡镇企业,都在经历民营化的浪潮,“集体企业”褪去了集体的外衣,而成为中国最大的民营经济的土壤。
两种图景
1994年,在春雷村20多个村办企业中,春雷造船厂第一个转为私有,买主是王兴山。
此后,造船厂的效益便一直不好。90年代以后,江南水乡的陆路交通开始发达,道路越修越宽,河道越来越窄,木船没有了销路。
王兴山辞退了工人,靠着自己的手艺和家里人的帮衬,重新做回木船维修的生意,一年能赚十来万块钱。
灯泡厂、纸盒厂也相继倒闭了。
“规模小,销路不好。”殷志明这样总结村办企业衰落的原因。
将1998年和1996年的统计数字进行对比,就会发现,转制后的乡镇企业,普遍遇到了一个坎儿。这一年,乡镇企业的数量减少了332万个,吸收农村劳动力从13508万人,减少到12537万人,净减了971万人。
“90年代,市场环境已经从短缺变为饱和了,再加上转为民营后,国家对集体企业的扶植政策就不能再享受了,一些基础差的小厂,就倒闭了。”农业部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卢永军分析。
接手厂子的时候,王兴山曾考虑再三,“厂子归了自己,倒了亏了,都得自己扛着,每年的租金还要照交,压力挺大。”
没想到,担心变成了现实。说话底气十足,声如洪钟的鲁冠球,却从来没有失去过自信。
完成转制后的第二年,上交所成立,鲁冠球把自己的企业运作成中国首个上市的乡镇企业。1985年开始,他就和外国人做起了生意,从1990年开始,鲁冠球用了9年时间把一个生产汽车零部件的企业,打造成一个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国际化企业。
很多优秀的大学毕业生、海外留学生,纷纷来到萧山宁围镇,给这个“农民企业家”打工。12月份,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特别选址无锡锡山,这个乡镇企业的发源地,召开改革开放30年论坛。
工业化向往
两公里外,王兴山站在一片废墟前眺望,这里曾经是他的工厂,如今只剩三间没了屋顶的厂房,昔日船来船往的北鑫塘河,现在只是一条小水沟。
被王兴山辞退的村民,很快在距造船厂不过百米的经济开发区找到了工作。
这个始建于1992年的省级经济开发区,引进了200多个拥有先进技术和资金的企业。开发区占去了村里一半的土地——2000多亩。
城市工业,在90年代以强势进入农村。
望着开发区里整齐的现代化厂房,王兴山感到了自己的弱势。
和无锡众多的乡村一样,如今,春雷村早已没有了农田。分散或集中的厂房,在2002年占据了村里最后一块耕地。
没有了土地的农民,都已转成了居民,他们住在征地后建起的楼房里,到工厂上班,将原来的平房出租给到村里打工的外地人。他们的孩子,可以在附近村里刚刚建成的幼儿园上学,为了方便职工的孩子上学,经济开发区在去年投资500万建了一所新幼儿园,5层的楼房,明黄色的外墙,从无锡市区请来了老师。
“没有这些厂子,村里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变化。”殷志明说。
即便已经过上和30年前大不一样的生活,王兴山依旧诚恳、羞涩、低调,讲难懂的无锡地方普通话,外套上总似落了层灰尘。
作为中国首个乡镇企业的第15任厂长,也是最后一任厂长,王兴山从17岁入厂当学徒开始,就已经成为一名技术工人,如今,他户口本的身份一栏,也填上了居民两个字,但王兴山从没产生过这种身份的认同。
他总想起小时候村子的模样,一条黄土路,到处菜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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