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重要的几个关键词，是在一种特殊的课堂里读懂的，比如“骨头”。

　　记得1968年下乡的第一个冬天，每天天不亮，都被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吵醒。开始，我以为是公社召开社员大会，后来才知道是乡亲们上山去割草挑草。为什么不让我去？我找到队长，说也要上山去体验体验这种生活。队长面露难色：“割山草你还不行，挑草山路太长，恐怕吃不消。”“你们能挑我为什么不能挑？”我依仗自己体魄强健，不甘示弱。队长拗不过我，只得答应了，还亲自为我挑了根刚柔相济的扁担。

　　第二天天不亮，我加入了上山挑草的行列。十几里地山草的露水，湿透了我们的鞋和裤管。在山头草堆前稍事休息，又要下山了。整装待发时，队长为我拣了两捆不大不小的山草，用担钩抽紧，又亲自起担，使劲在肩上颠晃了几下，才放心把担子交给我。出发时，队长关照：“起担时悠着点，跟牢我不要歇，一歇担子就上不了肩了。”他第一个蹲下钻到扁担下面，随后一个个担子开始移动起来，队长的草担又高又大，把他全身都遮没了。我跟在他后面，看不到他的人，只听到那白茸茸紫幽幽的山茅急急地擦地而过的沙沙声。

　　开始，我还觉得可以，但越走觉得草担越重。我频繁地换肩倒担，努力跟上队长。他是人，我也是人；他不歇，我也不歇！我咬着牙硬挺。肩先是累，后来是痛，骨头在硬撑着。好几次，我都想撂下担子歇会儿，因为我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我觉得我的骨头已经被压碎了，我的骨头没有了。但当我看到队长和乡亲们既不喊叫，也不歇脚，仍在寂静的山路上默默地行进时，我又猛地吸口气，咬紧牙关，挺直腰板。刹那间，我感到“骨头”又长出来了，而且很硬。我一声不吭，眼盯着队长的草担，硬是一步不拉地走完了几十里山地，把草挑回了家。撂下担子，我说不出话来，只感到一股活生生的元气顿时走脱，豆大的汗珠从背上、头上冒出来，整整躺了一天才又上工。

　　那一天，我懂得了什么叫“骨头”。

　　乡下的农活儿苦，很多都苦在负重，都要有“骨头”，“骨头”接通了“生活”与“磨难”之间紧紧相连的呼应关系。我从“骨头”的涵义中，懂得了一个人在很多时候，只能依靠自己，而不能依赖别人；只能咬紧牙关，而不能退缩趴下。于是，在那长长的艰辛岁月中，通过“骨头”，我和自己发展起了一种非常诚实、非常单纯的关系。人有这种关系，精神才能有所着落，心灵才能有所支撑，自己才能把握自己。

　　下乡10年，我靠着“骨头”给我的信心和力量，顽强地度过了没有学上、没有交流、没有选择的封闭岁月；度过了不时感到忧伤、苦闷甚至恐惧的阴霾日子；“骨头”，变成了我的性格和脾气，变成了我血液中的文化基因。

　　由“骨头”这个词派生，我又渐渐读懂了人生词典中的其他关键词，诸如“平等”、“自由”、“是非”、“责任”、“权利”，乃至“爱”……

　　1978年，极端年代宣告退场。随着全新时代的降临，知青开始大批回城。国家发生的巨变，在我看来，真正宛若梦境成真，春天来临。“阶级斗争”终于寿终正寝，“无产阶级专政”终于黯然失色；和过去相比，现在物质丰富，生活安定，每个人都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选择改革开放为我们提供的种种“梦想”：辞职、跳槽、出国、开公司、干个体……国家开始变得比我当初想象的还要好，我从心底里有种“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感觉。

　　但是，改革开放的时代逻辑，并不会照拂每个人的心理渴求；飞速发展的时代变革，也无暇顾及每个人的生活际遇。30年来，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享受当今时代的开放与自由的同时，也体验着社会变化不断带给我们每个人的惊讶、困惑、冲击、失重甚至阵痛的感觉。

　　然而，每当我很难做出恰当选择的时候，很难拒绝某些诱惑的时候，很难判断生活进程的时候，很难适应复杂变化的时候，很难调整前进步伐的时候，“骨头”便会适时地透明呈现，以一种自然的本性，质朴而尊严地作出正确的回应，让我始终保持不沉醉、不迷失、不堕落的人生姿态，自豪地生活在这个时代。

　　“骨头”，来自大地、苦难和积极的生命状态；“骨头”，永远是我人生道路上有恃无恐的心灵“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