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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团圆》的
□ 闫红
出,还是不出
张爱玲这部小说还没有出版,就已经引起各方争议,许多年前,张爱玲对于她的遗产继承人宋淇夫妇曾有过交代,让他们务必销毁。如今,张爱玲遗产新的继承人,宋淇夫妇的儿子宋以朗先生,是否有资格出版这部小说呢,各方争论不休,有一些张迷甚至倡导不读不议,以抵制宋以朗的过分做法。
但是这样的声音何其微弱,道义上的自制无法抵御八卦心理的驱遣,《小团圆》终究出版,并且轰轰烈烈地推广开来,由于港台版比大陆版早先上市,已有许多人从港台购得先睹为快,日前简体版在大陆发行,短短几日便登上卓越当当等网购站点的榜首,真不知道这是张爱玲的光荣,还是悲哀。
不过细读宋以朗的辩解,也不是没有道理,宋淇当年反对出版这部《小团圆》,主要理由有两个,一是不愿意让胡兰成这个“无赖人”得意,
他对胡兰成实在太了解,深知他现在窝在台湾,灰头土脸,正等待着一个翻身的契机,张爱玲那会儿风头正健,既是大众偶像,又是众矢之的,但凡跟她沾上边,就能够吸引无数眼球。《小团圆》一旦出版,“等于肥猪送上门,(胡兰成)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地说:九莉就是张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某些地方改头换面,其他地方与我的记忆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真是想都想得出。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到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累你也拖下去,真是何苦来。”这几句话,十足刻画了胡兰成的那副嘴脸,而宋淇所以能够在张爱玲面前这样描述,应该是因为,这副形象是他们之间的共识。
宋淇的顾虑之二,是担心别人知道张爱玲曾与一个汉奸恋爱过,有损她在读者心中的形象。
其实他还有顾虑三,但说得不像前两条那么明确,他担心张爱玲在这部小说里的自画像太怪异,不会引起读者的同情。
是的,张爱玲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一向乐于在小说里“出卖”亲朋好友,在这部小说里,她干脆将自己也放到光天化日之下,亲手杀死了无数张迷心中的偶像。
我们会发现,她迷人的冷傲,许多时候只是自卑,她精于算计,且并非是幽默的自嘲,她“欲死欲仙”的爱情背后,也有因金钱导致的种种不快与为难,总之,通过这本书,那个不食人间烟火,并非肉体凡胎的张爱玲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有着与一切凡人相似的贪嗔痴怨的她。
我不觉得惊奇,张爱玲是怎样的,我都不意外,规定张爱玲只能是仙女的人,他爱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而我爱的那个女子,她是有旷世才华不错,但她的旷世才华正体现在,她了解并善于表现一个寻常女子的爱与悲哀。
宋淇也许聪明厚道,骨子里,还是一个认同世俗规则的人,他极力阻止这本书以原有面目出版,张爱玲在他的劝说下纠结了很久,却从来不曾真正地决定放弃。她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人,只是有点承受不了好友好心的劝阻。从这些角度来说,宋以朗貌似自说自话的决定,未必不促成一件正确的,好事情。
张爱玲在跟宋淇的通信中,这样讲述她的写作思路:这是一个热情的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千转百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些什么东西存在。
爱情幻灭了,还有什么在?我想应该是一种情怀,生命经过的痕迹,说到底,爱,最终是为了成全自己,是为了走许多的路,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关于母亲的爱和恨
我在网上,看到许多人对张爱玲母亲黄素琼的讨伐,说她不负责任,对女儿过于苛刻云云——她甚至对生了伤寒病的张爱玲说:你为什么不死掉!又经常抱怨张爱玲花了她太多的钱。
黄素琼太爱自己,张爱玲的存在,妨碍了她对自己的爱,她就讨厌这个女儿了。也许因此形成了恶性循环,张爱玲听母亲说话,再平常的句子,都要多想一下,有时候也有点揣测过度,若我像张爱玲那么斤斤计较耿耿于怀,也不知道被我那亲爱的老妈伤害过多少回了。
亲人之间往往不在乎形式,跟别人绝不可以说的话,跟亲人就能脱口而出,因为知道血缘关系不比其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的。跟爱情友情比起来,亲情也许更炙热长久,但是表现形式却常常很粗糙。
黄素琼的自恋,也因她成长于一个特别封建的家庭,女孩子处处受到忽略,她又是那么心高气傲,总是想在其他地方找补过来。
对于爱,她有许多技巧,在张爱玲面前也没有一点避讳地说,她不赞成跟人发生关系,要是没有发生关系,再见面时,那滋味不知道有多好。但是她却又跟许多人发生了关系,看来原先的设计里理论上很好,操作起来还是颇有难度。
张爱玲对于黄素琼的感觉,一直非常复杂,在《小团圆》里,似乎怨艾多多,将老妈所做的桩桩件件对不住自己的事,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但是,就在同时写作的《对照记》里,写到母亲时,常常可以看到她的深情,她赞美母亲的勇敢,惋惜她生不逢时,又说她一直劝自己不要恨父亲,分明就是一个特别知性的新女性形象。这反差极大的态度,加在一起,才是张爱玲对于母亲真实的感觉,恩怨交加,爱恨兼有,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
两个人的独角戏
从张爱玲和宋淇的通信看,她对胡兰成余怒未消,一定会有人说,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这话没错,但我想,就张爱玲的感情而言,更确切的表达应该是,现在有多少恨,当初就有多少爱,就算当初爱的,只是自己的想想也罢。
张爱玲回忆当初对于胡兰成的崇拜,是随他一道去参加一个什么集会,他在人群中说话,脸上有轻藐的表情,她顿时受到很大的震动,开始崇拜他。
他轻藐的表情,意味着对于世界的超越,他有资格轻藐,是因为他有这个权力,当时的胡兰成,是汪精卫伪政权里的高官,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这种虚妄的感觉,竟然能够让“九莉”对他起了崇拜。
张爱玲在《色戒》中引用辜鸿铭的话,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这话不见得不能落到她头上,她给宋淇的信里也说,《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不动声色的“崇拜”二字,很可能就是一个严厉的自嘲。
反过来,胡兰成对张爱玲高看一眼,也与她的家世有关,第一次见面,在他家,他是不喜欢她的,嫌她太高,太老实,都不像个作家,但是不喜欢没关系,闲着也是闲着,第二天,胡兰成反过来拜访她,看到那鲜明刺激的陈设,马上就决定爱她了。
其实,那间房子是张爱玲的母亲装修的,张爱玲后来跟胡兰成说到这,又说若她有自己的房间,一定会装修出不一样的感觉,一边这么说一边马上后悔起来,担心胡兰成会以为,她在暗示他,她想嫁给他。
看张爱玲写他们那段恋情,跟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的花团锦簇不同,时时刻刻要说到现实里去,总有猜忌,常常是关于金钱,就是几处写得很抒情的,也都像是在跟自己恋爱,对着镜子表演浪漫。
他们之间,似乎都是将对方当做道具,上演独角戏,张爱玲笔下的自己尤其不投入,欢好的时候,还会分神想,这样的情节,看过的两本淫书上都没有。从来没有过莫逆于心,从来不曾相知不疑,他们的爱情跟他们的人生,不是一体,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点缀,说摘下就可以摘下,固然让人惘然莫名,却不会骨肉相连。
在《小团圆》里,张爱玲说到胡兰成,口气比她跟宋淇的通信里要客气得多,我想,那是因为,她进入小说时,开始感觉到一个作家的责任,新仇旧怨暂且放下,一个优秀的作家,是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还原真相的,这干扰包括,自己的情绪。
欺骗比背弃更可恨
尽管如此,张爱玲写胡兰成,仍算得深入凌厉,写到她的另一个恋人桑弧时,则有一种温柔浅淡的情怀,甚至全书最出彩的句子,出现在她写他离开自己,跟别的女人结婚的时候: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宁的绕着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淌淌流着。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按说桑弧比胡兰成更过分,胡兰成喜新不厌旧,希望来个三妻四妾的“小团圆”,桑弧却是真的放弃了张爱玲,娶了别人。但是张爱玲笔下总显得余情未了,更为有力的证明是,她写胡兰成,包括那个疑似柯灵的”苟作家“,都毫不客气地用了真实身份,惟独对桑弧,来了个技术处理,他的职业是导演,她却说是编剧。
她其实是感谢桑弧的,不管这段感情是怎样一个结果,起码都把她从胡兰成带来的伤害里拯救出来,某种意义上说,桑弧是个过渡的产物,她凭借着他,渡过那段水程,纵然日后风烟万里,各自天涯,相忘于江湖,也能犹存一份温柔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