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记者姚伟文图

　　湖阳镇南行约1公里，公路两侧各有一个大墓冢，相距二三百米，都有三四米高，体量较大，在平原上很显眼。陪同采访的当地朋友贾靖宇告诉我，这两个都是湖阳公主墓，一个是真墓，一个是假墓，据说下面有通道连着呢。

　　小贾带着我先看路东的那个墓，因为当地人都相信这个是真墓。那墓的形状很不规整，千年的风霜早已剥蚀了它的原貌。在记者前去的清明时节，墓上丛生的茅草异常干枯，毫无光泽，向南倾倒着，让人联想到老人的白发。

　　墓西边缘处，一个新挖的盗洞十分醒目，二三十厘米的土层下，一层青砖被凿破。一般来讲，墓上的土层不可能如此薄，由此可推断原来的墓冢要比现在大很多。这应该曾经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墓葬，那也是与墓主人的身份相称的，湖阳公主曾是十分显赫的人物。

　　在本地域之外，人们知道“湖阳”两字，大多与湖阳公主有关，而知道湖阳公主，大多又与两个典故有关——“糟糠之妻”和“强项令”。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两个故事都与湖阳公主密切相关。不过，她不是故事的主角，也不是正面人物，她只是作为陪衬，让中国人记住了两个高大的男人形象。

　　身为光武帝刘秀大姐的湖阳公主，在两个真实的故事里都很委屈，很不爽。一般来说，公主很难跟“委屈”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她们是让别人委屈的角色。

　　这些委屈，让湖阳公主在古往今来的公主堆里很另类。她想嫁，当皇帝的弟弟亲自出马，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还让她为人讪笑；她的家奴被人当街斩杀，皇帝弟弟要为她找回面子，又碰了一鼻子灰，再度令她被人讪笑。

　　那个皇帝叫刘秀，碰了两鼻子灰并无损他的形象，但他姐姐的形象却被彻底毁掉了。即便在她安息在这座大墓之后，人们还在不断地演绎她的故事，持续地嘲笑了她近两千年，让她承受了更多的委屈，她成了一个彻底的反面角色，一个坏人、坏女人。

　　但说起来，这位公主真的有点冤。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个公主受了委屈，并且是一再受委屈，那么故事的背后，或许有些令人尊敬的东西。

　　皇帝做媒碰一鼻子灰

　　在网上搜索“湖阳公主”，几乎看不到说她好话的。就拿她找对象这事说吧，有人冷嘲，说她死了丈夫之后，很开心：“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了！”有人热讽：“她刚刚做了寡妇，就迫不及待地物色补缺……依仗弟弟至高无上的权力，为所欲为，纵奴杀人，谋人亲夫。”

　　如果湖阳这座荒冢里的公主听到这些话，会气得从里面蹦出来，这太污人形象了。可怜湖阳公主活着的时候就很委屈，死了这么多年，更是只好任那些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事实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呢？说起来，这本来是个过程含蓄、结局无奈的婚介故事。媒人本着对湖阳公主的深爱和怜惜挑起这个事，但先是强出头，后又言语失当，好心办了件坏事。这个媒人大家都不陌生，他就是汉光武帝刘秀。他的皇帝身份，没有促成这桩婚姻，反而令湖阳公主背上了“黑锅”。

　　湖阳公主名叫刘黄，是刘秀的大姐。刘秀兄妹六人，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他六七岁时就父母双亡，与兄弟姐妹们相依为命，在后来的战乱中，他大哥刘 、二哥刘仲、二姐刘元先后惨死。因此，当了皇帝之后，他对自己仅有的至亲极其厚爱。这是人之常情，当然无可厚非。

　　公元26年，刘秀当皇帝的第二年，刘黄的丈夫病故。看到姐姐悲伤寂寞，刘秀很怜惜，希望能帮姐姐走出不幸。古人是很含蓄的，他并没有直接提出介绍对象的事，而是与姐姐谈论群臣，“微观其意”。结果，刘黄对群臣中的宋弘很欣赏：“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欣赏的是此人仪容端肃，品德过人。

　　宋弘原是王莽的共工（约相当于现在的水利部部长），赤眉军占领长安后，曾胁迫他任职，他推辞不得而投渭水求死，被人救上来后诈死得以免任，因此闻名当时。刘秀闻其名，征召为太中大夫，不久提拔为大司空。

　　刘秀这年32岁，干过不少大事，向有知人之明，但显然并不擅长做媒之类的事。他找来宋弘，然后安排姐姐坐到屏风后面，对宋说道：“谚云，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意思是说，富贵了更换朋友圈子，有钱了更换老婆，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刘秀爱说实话，这话确实说出人世间常常发生的事儿，现在不也有“升官发财换老婆”的说法嘛！不过在有些人看来，这种话显得太庸俗太功利，宋弘就是这样的人，他昂然说道：“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宋弘的直言让刘秀大为尴尬，他被噎住了，过了片刻，转头对屏风说道：“事不谐矣。”

　　这就是“糟糠之妻”典故的由来。汉朝已建立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但这个故事里，刘黄基本没有出面，刘秀也没有借用权力使用手腕。事情过后，无论是无奈的刘黄，还是尴尬的刘秀，都认了，宋弘的政治前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宋弘因这件事为人称道。有人评价说：“人情险薄，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妻。彼闻长公主下嫁。岂不惊为富贵逼人，三生有幸？遑计床头涕泣人？宋公德器，（果然）群臣莫及。”

　　宋弘固然值得称道，但刘黄却也不应因此受到贬低和嘲讽，称赞宋弘那人同时也称赞了她：“湖阳诚弘之知己矣。”喜欢一个人绝对不是过错。“我本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这样的无奈其实应该得到同情，即便此人是一位公主。况且她喜欢的是一个志节高尚的人，只说明其境界不算低。

　　同样是汉朝，不少公主守寡后，一嫁再嫁如意郎君。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初嫁曹时，再嫁卫青；汉宣帝的女儿敬武公主初嫁富平侯张临，再嫁临平侯赵钦，赵钦死后，又嫁给高阳侯薛宣。有的公主蓄养面首也是肆无忌惮，如汉武帝的姑母馆陶公主刘嫖寡居，宠幸董偃，一时“名称城中，号曰‘董君’”，连汉武帝都要尊称董偃为“主人翁”，一时“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

　　对于这些公主，向来没有太多的非议，而湖阳公主只是对一个品德出众的人有了点意思，就被人非议、嘲讽千年，比较起来，这位公主实在有点委屈，有点冤。

　　不过，在另一个典故中，湖阳公主虽然还很委屈，但不冤。

　　为家奴颜面无存

　　刘秀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与皇后阴丽华的爱情故事，已成千古佳话，而他与群臣关系之亲切，也是历代开国皇帝中绝无仅有的。

　　有一次，刘秀与群臣闲聊，问他们：“如果不是适逢历史机遇，你们估计自己会做什么？”太傅邓禹答道：“我要是没有遇到陛下，可能是一个五经博士了。”大将马武说道：“我要是没有遇到陛下，一定是做县里抓强盗的捕头了。”刘秀笑道：“马武，你不去做强盗就万幸了，哪还指望你抓强盗？”于是群臣相对开怀大笑，一时其乐融融。这份融洽，很大程度是因为刘秀重情重义、宽容仁爱的个性。

　　大将贾复作战勇猛，置生死于度外，有次他负伤很重，刘秀大为难过，说道：“听说贾复的夫人怀孕了，如果生的是女孩，我的儿子就娶她，如果生的是男孩，将来我的女儿就嫁给他。”贾复伤愈后，刘秀有意不让他多出征，使他战功不多，每当论功时，刘秀都要说上一句：“贾君之功，我自知之。”

　　冯异曾连续数年镇抚关中，威权日重，民间称之为“关中王”，朝中也有人非议，刘秀便将参毁的书信交给冯异本人。冯异看后惊恐异常，上表自辩。刘秀安慰他说：“没什么可以担忧的！”后来冯异入朝觐见，刘秀向满朝文武夸赞：“是我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关中。”并回忆起在河北逃难时，冯异为自己弄来豆粥与麦饭充饥，感慨说那是一份无法报答的厚意。其言其行，令冯异感到无比的温暖。

　　但这个让无数人感到温暖的皇帝，有时却无法让他唯一的姐姐感到温暖。

　　有一次，湖阳公主的一个家奴白天杀人，然后躲进了公主府，洛阳“警方”不敢前去抓捕。不久公主外出，那个家奴随行，洛阳县令董宣早已等候着这样的机会，他拦下公主的车马，以刀划地，大声数落公主的过失，呵斥那个家奴下车，当场砍下了他的头。

　　湖阳公主颜面尽失，一肚子委屈地来到皇宫，向光武帝哭诉。刘秀大怒，“召宣，欲瞂杀之。”董宣叩头说：“愿乞一言而死。”刘秀说：“欲何言？”董宣曰：“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须瞂，请得自杀。”说完用头撞击房柱，顿时血流满面。

　　这一下，使刘秀怒火顿息，理智起来。这个董宣是他一手任命的，本来就是看重他敢于对权贵执法。在《后汉书》中，董宣是入了《酷吏传》的，他以好杀不法之徒著称，曾在北海大杀不法大户三十余人，差点以滥杀无辜罪被处死。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刘秀亲自任命他为洛阳令。这个时候，豪强不法，是突出的社会问题，安定天下，必须惩治不法贵戚，这是刘秀任命董宣的初衷。

　　面对头破血流的董宣，刘秀无疑相当尴尬、无奈：自己任命的人，去做自己希望他做的事，却伤害到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无奈之下，刘秀一面让人拦住撞墙的董宣，一面紧急思考解决问题的折中办法。他不能再惩罚董宣，但他要给姐姐面子和台阶。

　　办法很快想了出来，他下令董宣向刘黄叩头道歉，以此顾全刘黄的面子。但董宣是个犟筋，坚决不叩头道歉，于是刘秀令太监们按住他，强行让他叩头，但67岁的董宣两手死撑着地面，连象征性的低头也不肯。

　　湖阳公主在边上看着，对刘秀说道：“文叔（刘秀字文叔）为白衣时，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门。今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这是在揭刘秀的短了，当年身为豪强，刘秀也曾做过不法的事：藏匿犯死罪的人，跟今天的刘黄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这话倒让刘秀彻底想明白了，笑曰：“天子不与白衣同。”于是，彻底放弃惩罚董宣，并赐钱三十万，这实际上是向董宣道歉了。这件事，让董宣赢得了“强项令”的美誉，“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栗”，京师号为“卧虎”，震慑了整个洛阳，社会治安从此大好，百姓歌之曰：“桴鼓不鸣董少平。”

　　从另一方面说，湖阳公主在京城无疑是颜面全无，十分尴尬。她欲寡不忍，欲嫁不能，本来就活得委屈；董宣当街杀了她的家奴，最终竟得到皇帝嘉奖，身为皇帝的姐姐，她威仪、面子丧失殆尽。有人说，她自此心灰意冷，皈依道门，离开京城，来到今方城县境内的“炼真宫”诵经修真；有人说她回到自己的封地，在那里孤寂地走到人生终点，远离了所有的是非，安息在了那座如今看上去十分苍凉的墓冢之中。

　　客观地说，在这个事件中，湖阳公主是有过错的，仗势欺人、凌驾于法律之上，是最能激起民愤的事，搁到现在，这种事情也是网上热议的题材。

　　杀一个董宣，对刘秀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他最终选择让自己深爱的姐姐承受委屈。不知道刘黄最终有没有谅解弟弟，不知道她是不是带着平静的心情告别人世。盘桓在湖阳镇南边的那座荒冢，让人感觉到一个执掌大权的人深度的无奈。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座墓冢向世人昭示一个道理：在很多情况下，权贵还是多点委屈，多点无奈比较好。 （全文完）

　　湖阳公主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姐姐，人们耳熟能详的“糟糠之妻”和“强项令”两个故事都与之密切相关。近两千年来，这两个故事使湖阳公主成了一个彻底的反面角色，一个坏女人，承受了很多委屈。图为位于南阳市唐河县湖阳镇的湖阳公主墓，丛生荒草似乎在诉说着墓主人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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