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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主义与民粹主义——鄢烈山访谈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12月05日03:44  长江商报

  编 者 按

  11月19日,《南方周末》高级编辑鄢烈山在广州“青年发展”论坛上进行了一场讲座,题为《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传统文化》。讲座针对当前的“国学热”、“民族主义”等问题进行了深刻剖析。本访谈为该讲座部分议题的延展,主要针对当前舆论流行的精英与草根之争,做进一步探讨。

  对知识的轻视与伪重视

  长江商报:您最近在一个“青年发展”论坛上的演讲中,提到“对知识的轻视与伪重视”这样一个问题。为何说“对知识的轻视”?何谓“伪重视”?

  鄢烈山:我这个演讲的题目叫《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传统文化》,梳理自鸦片战争160多年以来特别是60多年来的文化思潮,其中一个重要侧面就是精英主义与民粹主义的消长。毛主席讲过,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实际上是工农联盟,是工人阶级领导的农民革命和农民战争,知识分子不过是附在工农这张“皮”上的“毛”;新中国成立后直到改革开放时代,知识分子都被看作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是团结、利用、改造的对象。这一点在毛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说得很清楚。这种轻蔑在“文革”时期达到顶点。有一部很火的电影叫《决裂》。在这部电影中,讲到了上大学的资格。什么是资格?有一个画面,是举着手掌喊:“这(老茧)就是资格!”而葛优他爹扮演的教授则是一个被奚落的对象,他讲畜牧学居然讲到“马尾巴的功能”!知识在那个年代就是原罪,有知识的人必须接受工农兵再教育。

  其实,中国文化传统是精英主义的。儒家强调精英的作用,什么“唯上智下愚不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直到近代,孙中山强调“先知先觉”者的作用;所谓“以先觉觉后觉”类似于说“启蒙”。西方的启蒙运动也是如此,重视先知者,重视精英的作用。对知识的轻视,有两个原因。一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本身,强调的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知识分子的家庭出身一般是有产阶级,按照“存在决定意识”的理论,在夺取政权时,知识分子的革命造反愿望和战斗精神确是不如无产者。二是在革命胜利后执掌政权阶段,作为一种政治策略的需要。

  所谓对知识的“伪重视”,当然说的是“文革”后,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之后。“伪重视”有两层意思。一是居高临下的重视,人主对人才的重视,刘备对诸葛亮的重视,朱元璋对刘伯温的重视,让有知识的人为他所用,而不是把知识拥有者当成平等的独立的主体。要用你就是人才,不要用你就可以整死你。我们常用“人才”一词,本来是写成“人材”的,你就是他的一份材料,一个工具,一件器物。晚清“中体西用”的思想,就有这种“伪重视”,对知识在器物制造层面的重视。“建国”后,钱学森这样的理工科的特别是尖端武器制造方面的大知识分子,比社会科学方面的大知识分子受的冲击少得多,就是这个道理。“文革”中,毛主席讲到“大学还是要办的”时,特别强调是理工科大学。

  对知识的“伪重视”另一层意思,是把知识和知识分子拿来“装幌子”。一些政府的决策都“走”了论证、听证、鉴定的“程序”,请来了专家、学者;但所请的多是“举手派”,装样子,哄老百姓的,否则(再也)不请你。还有,那么多官员热衷戴“博士帽”,与过去的以“大老粗”为荣大相径庭。其实,这个热衷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哪是什么“尊重知识”呢?

  泛政治论与专业主义

  长江商报:您同时提到了“专业主义”这样一个概念。能不能具体说一下,什么是您所说的“专业主义”?我们能褒义地理解吗?

  鄢烈山:我这个“专业主义”,是相对于泛政治论而言的,也许叫专业精神更贴切一些。众所周知,30年前好长一个时期,都强调“政治挂帅”、“突出政治”、“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政治标准第一”,那是一个泛政治化的年代。而强调“专业”,就要被扣上“白专”道路的政治帽子,让你抬不起头;最多就是说一下“又红又专”,“红”是前提。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基本上否定了这一套。比如教育方针由从前的“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同生产劳动相结合”改为“教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人民服务”;文艺方针由“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改成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都是大大淡化了政治色彩。这是总结了历史教训的明智选择。实践证明,政治是因时制宜,不断变化的,党和政府的政策也在不断修正,“建国”后犯的错误不少,文艺、教育和别的思想文化工作者不应该“紧跟”政治,随政策起舞。

  但是,“政治挂帅”的旧思维仍然存在,甚至有时很有影响。现在新闻界强调新闻专业主义,这个“专业主义”就是按照新闻传播规律办新闻事业。

  懂点新闻史的人知道“政治家办报”的出处。1957年初,大鸣大放时,邓拓是人民日报社长,他阻止报社一些人卷入鸣放的浪潮,还发表了不赞同鸣放的文章。毛主席于1957年4月10日在中南海召见了人民日报编委,听邓拓汇报。毛多次插话毫不留情地批评邓拓:“过去我说你是书生办报,不对,应当说是死人办报。”后来邓拓只好辞职。“政治家办报”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提出的,是要支持“阳谋”,以后又是支持“大跃进”浮夸风,放亩产万斤粮卫星。

  现在新闻界人士讲专业精神,也是对“政治挂帅”的拨乱反正。你看《新京报》的口号,“负责任报道一切”,这就很有代表性,是新闻专业主义的体现。要负责,对谁负责?

  对读者负责,对社会负责,对报道对象负责,对自己的良心负责,最根本地是忠实于新闻事实的真相,为读者提供真实而非虚假的信息。不是对权贵“负责”,不是对老板“负责”。

  对立的精英与草根?

  长江商报:谈到对知识的轻视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前社会的一种现象,即精英、草根在情绪上的对立。您在演讲里也谈到了“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这样一个话题,能不能具体说说您对精英与草根的看法?

  鄢烈山:精英主义与草根主义,都要不得。这里所谓的“主义”,并不是一种思想体系,而只是一种意识,一种偏向。

  所谓“精英主义”,有些人以精英自居,对大众有优越感,这种态度不可取。但是,任何社会都是需要精英的。可以分三个层面讲。一,人的悟性有高低、知识有多寡,认识能力、判断力、组织力、执行力都有差别,这是客观存在,也就是说,确有精英与非精英的区别,人生下来,基本的智商差不多,但是后天的“习得”是不一样的。现代世界,人受教育的环境和社会化的背景,对人的成长非常重要。

  第二,从社会结构而言,社会再怎么民主化,也存在治理与被治理的关系。当然,这些治理者是被选出来的。为什么选他不选我,当然是承认他比较强。社会治理需要精英,知识理论的发展需要精英,即便对于草根阶层而言,民间社会也存在组织者或号召者,这样的组织者也是精英。

  第三,从社会发展而言,“民主化”就是不断地从精英推及大众的过程。从历史来看,民主的发展经过了贵族式的,城邦公民式的,再到后来的第三等级,有性别、有文化程度、有财产条件等限制……直到如今,发展成一人一票的民主。这是一个从精英到大众化的过程。

  不能否认,社会需要精英,但精英主义是不可取的。少数人自以为可以替别人做主,把公众当阿斗。说到这里,我想起前几年在国企改制问题上我对张维迎的批评。我当时批驳他,提到了他的精英主义,好像只有政治精英(官员)、经济精英(国企高管,私企老板)和他这样的知识精英才有理性,才能科学地做出决策,才代表了工人们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在国企改制中,他这样的经济学家,和企业的老板,和地方政府官员,在利益攸关的职工没有参与的情况下,就把改制方案给定了,连对公众的基本说服工作都没有做。这也太专制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精英主义就是专制主义。

  民粹主义,把普罗大众抬升至精英的对立面,这也不可取。

  解放后,搞社会主义改造,工农兵被抬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知识分子则是改造的对象。工农兵要占领上层建筑,要当主人,其实他们只是政治工具。当然,工人农民当前的政治地位确实不高,表现最明显的是话语权(表达权)太少。

  在我看来,中国经济能有今天的高速发展,主要得益于五条:从阶级斗争为纲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管制经济转到市场取向;从“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转为对外开放、加入WTO国际自由贸易体系;科技进步;再加农民的“奉献”(对外,以低福利低工资为条件实现了“中国制造”走向世界;对内,地方政府的财富积累大头来自对农民土地的超低价征用)。

  这个科技的进步,当然主要是知识和知识分子的贡献(包括全世界的知识积累,给了我们后发优势,即引进技术和人才)。造一座长江大桥,当初多么了不起,如今好玩一样。过去修铁路修堤靠人海战术,如今呢?

  长江商报:现在参与公共决策的专家,在网上老被人戏称为“砖家”,这给人的感觉是,大众对专家的身份没有信任感,甚至是对“精英”存在敌意。

  鄢烈山:你说的对“砖家”的鄙视,有些是应该的,有些则是盲目的。

  不可否认一个现实,参与公共决策的一些专家,往往是被选好了的,立场已经预设了,这些专家或是地方政府雇用的,或是老板收买的,只能算是“幌子”和“门客”。像钟南山这样的专家,就很难得,敢于说真话。

  要明白,专家被收买,不完全是中国特色。美国人写的《寂静的春天》这本环境保护名作,就谈到美国科学家被资本收买,为利益集团欺骗公众。不过,中国的情况更复杂些。

  这些天广州的媒体正在深揭鼓吹垃圾焚烧发电的官员和专家的内幕,原来“主烧派”或他们的子弟就是有关公司的,其中清华教授是否清白很有疑问。

  我觉得“精英与民众”问题,可以换一种说法,就是“知识与常识”。就专业知识而言,尊重精英;就常识而言,尊重普罗大众。所谓常识,是建立在对人性尊重的基础上的。“天赋人权”的观念就是一个常识。你可能生来就穷,但并不低人一等。以前讲“斗私批修”,这是违背人性的。市场经济则是承认人的欲望和自利的本性,是以人性为基础的,不期望“改造”人就不会相信乌托邦。普通人就是凭着自利的本性和直觉、直接和间接经验来作出判断的。一些涉及公众利益的重大决策,普通人都可以、都应当参与,这不需要专业知识,凭本能而已。然后是利益平衡问题。至少,可能损害他当前利益的,要与他商量,让他权衡得失。

  本报评论员 肖畅 采写

  鄢烈山著名杂文家、时评家,《南方周末》高级编辑。曾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50人”之一。杂文选集《一个人的经典》获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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