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镌刻在墓碑上的诗篇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19日09:36  青海新闻网-青海日报

  编者的话:

  值此昌耀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本报“江河源”副刊特刊发肖黛女士的文章,用以表达我们对这位才情横溢而又命途多舛的诗人的深切怀念!

  诗人昌耀去遥远的天堂十周年了。

  逝者如斯。十周年的纪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这个日子里,我好像能与过往的一些事件再次相逢。而天堂那边美好的一切,当然是我们这些尚在凡间之人的虚构,这种虚构的理由,肯定是我们宁愿忽略死者早已化身为灰烬的事实,以此绵延与其相关的记忆。

  十年前的深秋,我在北京,听说昌耀病了,想到青海的秋冬之际从来少雪,从来就有太多太多的风。那种能熔蚀一切的大风阵,凶猛神奇,像是一种无形态却一定有感应的生物。它会在一大清早就如狼似虎地开始吼叫,不吼到人们觉得要出大事儿了,似乎就不肯罢休。它还会像痛失了情人一样地隐入夜半,一会儿啜泣声声,一会儿号啕不止,既令人同情怜惜,又把人心搅得破碎。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霸道的男中音,不管爱不爱听,都将以慢板低吟的形式,把伤痕累累的往事,贯注到每一个人的耳廓里——还好,我有幸赶在死神之前回到青海,见到了病中的老昌耀。

  昌耀1983年5月在《天籁》一诗中写道:

  没有看到那一落日的壮美。

  永诀的已成永诀,古原早被沙丘弥合。

  但在北方草场和戈壁之间

  谁会听不到那沉沉的步履仍比秋风远为

  凛冽!

  病房里的昌耀,让我想起那首诗。那会儿的风,肆虐在窗外。病房里,一把陈旧的圈椅,正托举着默默与死神对话的诗人。从窗缝儿硬挤进病房的风,把一丝午后的光线,吹落在诗人的双踝处。踝下有一双干瘪的布棉鞋,谁看过去,都会以为那是两只空洞的鞋坑。显然,那是错觉。干瘪程度的夸张,是造成这个错觉的原因。而诗人的身体更是单薄如纸,脸色也如纸样地惨白。紧撮着的五官,像画家有无意撩泼在白纸上的墨迹,深刻的,浅淡的,照模照样的,已经变了形的,样样都有。昂首挺胸的吊针架子和丰满壮实的氧气瓶,犹如两个忠心耿耿地保卫诗人的士兵,使诗人的高贵,在病入膏肓的无限苍凉中,成为了一种隐喻似的。或者说,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他根本就不像在地狱门口徘徊着的人,根本就是刚从地狱里出来的模样。

  轻轻叫了一声老昌耀,我就有点语无伦次。我说你好好一个人咋就变成这样子了么,我说老昌耀你疼不疼啊?昌耀指了指胸口说疼呐,说疼得凶呐。然后他就连声咳嗽,就要吐痰。那种咳嗽的声气并不高,这一声和那一声的连接,仿佛需要拼出整个身心的全力才能完成。我害怕极了,怕他就要咳出来的痰里有血。

  血,将是最终的真相。诗人残泪如血。一个孤独诗人的魂灵和身体都痛着的时候,到哪里去寻找、并寻找如何的良医良药,才能使其得以疗治呐?诗人也是人,也患癌症。昌耀诗歌创作的成绩表明,他没有辜负时代加于他的重托,而他同样也避不开这具体境遇的无奈和尴尬。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像刚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垂头丧气着说:是腺体癌,毛病出在肺上,靠氧气硬撑着,这几天,头和脖子都疼起来了,氧气也吸不进去多少了。我坐到了他跟前,向四下里张望。四下里全是他的清贫以及清贫习惯的痕迹。那些花冠一样的诗意呢?桌上倒是有一束玫瑰,可相伴玫瑰的,是一些等着处理的龌龊和还没来得及洗涮的餐具。那些餐具破旧得很,还各是各的样儿,像故往的孤儿院里的孩子。事实上,他曾经怀着像我此时一样的悲悯,看待这个世界上的孤苦,并用他的文字行动,把它们改造成灵魂世界的体验。他为自己的精神流浪所付出的代价,恰恰是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的一次又一次的沉沦,而物质身体内部的严重腐损,直接导致了他对生命终结方式的自觉选择。

  正如昌耀说,他是个穷得病不起的人。

  有一件关于“穷”的事情我印象深刻。那是1998年的元旦后不久,昌耀在电话里说有重要事情想跟我谈。那天很冷,窗外的风,也发着疯般地嚎叫。昌耀的敲门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风声淹没着。等我打开门时,他已经要下楼梯往回走了。见到我,他并没有抱怨,但跟平常决不一样。他进门、入座、喝开水的整个过程中,一直不言语。等到慢慢地谈开来了,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原来,他接到中国作家协会通知他去俄罗斯访问的信笺,于是兴冲冲地去了青海作家协会办理有关手续。没想到青海作协的人一看那纸通知,说,从北京去俄罗斯的费用由中国作家协会负担,这一点没问题,而从西宁去北京的费用要由青海出就有大问题了。作协全年的全部财政拨款很少,上个年度的已经花完了,本年度的还未拨到位。我说,青海穷,作协更穷,可能是真的没钱呐。昌耀说,最穷的可能还是我。他紧皱着眉头,再也不说什么。那么就该我说了。那我只有说,要不,咱们给中国作协打个电话,把情况向人家反映一下,没准人家能直接解决这个问题?他还是不说话,低着头不断地喝那没滋没味的白开水。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要说,就说俄罗斯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俄罗斯吗?我心里的话当然不会说出来,比如再去找找作协的领导,比如干脆自己出了国内这部分费用,比如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多可惜。昌耀却转了话题:我每天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力不从心,就算没什么事情要做,也还是感到疲倦,我的每一件事情也都不会顺利,都有麻烦,我自己也都做不好,不管我怎么努力,最后总是失败。最后他说,这样吧,让我这个穷人请你喝羊肉汤去。

  我想,昌耀说的“病不起”,一来真的是指“全方位”的拮据,二来是考虑到岁逾六甲的残败之势,更重要的是,深感到自己整体命运的悲剧性。很明显,从1957年身陷政治囹圄,至1979年平反回城,一直到2000年初死去,对于昌耀,个人的纯粹时间或时期的区分并不重要,在他的生活范畴里,不断地充满特定时代的模糊的、矛盾的、复杂的和不一致的社会文化因素,才是他凸显凄凉的原因。但他从未在精神信念的肯定性力量上示弱,也不曾放弃过他对艺术想象的热情。亦如昌耀还说过的“他是个绝无福分的人”。他的性格有些乖僻,应该说,他是内敛的、羞涩的、忧郁的、木讷的、说话有点结巴的、甚至因为着迷于谨慎而显得古怪的一个人。他的大气,他的通畅,他的奕奕神采,只跃出于一张张洁净的稿纸。即便不是因为过早地病死,他也会丧失在当下语境中完全可以实现的所谓“华丽转身”的机会。我和一些朋友都不止三次五回地在短街深巷里,邂逅老昌耀不分早晚的、且毫无目的地独步,那样的孤凉,那样的无疑犹如走在穷途末路上的外状,就是十足的证明。

  谁能忍心看他的悲愁?后来再去病房,我都讲些玩笑话,也都煲些汤送给他。他听了玩笑话就咧嘴笑。守护他的人喂他喝汤,他从不打听是什么汤,给了就喝几口,像是一个轻易就能上当受骗的少年郎,可他的大脑却在忙着琢磨事儿。他确实没闲着。《昌耀诗文总集》在他死后不久出版的,确定所有篇章和编辑形式及相关记写等工作,基本上是他在病房里坚持完成的。还有一些事情也使老昌耀忙得很。比如吃药打针做化疗。比如来看望他的朋友像潮水一样甚至令他紧张。比如得应付前来采访他的媒体。他是真忙,忙着向省文联和作协领导表示死后骨灰要送回湖南老家的希望,忙着安排有可能剩余的四万元钱的分配意愿。那都是些临死前的言语,并不稠密,更不可能美艳,我差不多全都如实做了记录。他对我的记录颇感兴趣,时不时地要求“审核”,还要我每回去探望他时都带着。他也给我看了许多信笺,有亲人朋友写给他的,也有他写给别人的抄录件,最陈旧的是1952年的。记得他曾从一只帆布包底摸出一个小红本子,说,是前不久才收到的当初38军文工团全体人员通讯目录表。他在其中找出了未央的名字,说,未央也是我们38军文工团的呐。说罢,闭上了眼睛。当我将目光再度移往他的脸上,在缓缓睁开的眼里,我看见他的悲愁已化为了一片汪洋。

  不过,昌耀他一定料不到,我和燎原们后来真去了那个诗人孕育诗之胎体,也就是他携着盛满诗稿的箱子以及杨尕三和孩子们走向自由的地方。他们一家好几口子住过的六平方米的“地窝子”早已经成为废墟,而那个叫新哲劳改农场旧时的场部,现在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乡政府所在地。是否能见证些什么,我们并没想好。我们邀请了昌耀的前妻杨尕三,先到了到她的娘家青海省湟源县日月山乡的下若月村。下,表示的是村庄的方位,若月才是这个地方的名字。若月?如此地温情而浪漫,不知道是谁做主为这个地方起的名字。而生长在这个地方的杨尕三,就是昌耀关于西羌雪域的诗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土伯特女人。昌耀和她的孩子们也都有别致的名字,长子叫木潇,女儿叫路漫,叫俏也的是杨尕三为诗人生的第三个孩子。很多人以为昌耀平了反,进了城,成了名,就与妻子离了婚。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包括他离婚的现实代价,是每个月要把工资的一大半,给不是正式职工的杨尕三和三个都还未成人的孩子,是最终离开“福利分房”所得的住所,是直病到死前都孑然地住在借用的一间小办公室里。

  深秋的雪从日月山上飘落,很冷。杨尕三娘家的村庄就背靠日月山,零星的黄叶就伴着雪花在风中挣扎,恰好让整个村庄显得弥漫而深邃。踏着风雪,杨尕三带我们走进了庄廓。父母去世后,她哥嫂便是这庄廓的主人。她说现在哥嫂们的牛羊多了些,生活好了些。她说其他真的都没有变,一如从前。在当年处理昌耀的决定里说的“送农业生产合作社管制劳动以观后效”,实际上就是把昌耀直接送进了她的家里。那会儿她还是个黄毛丫头。三个月的“管制劳动”期,昌耀吃喝住全在她家。她的阿爸还亲自出演了保护昌耀的角色。她阿爸认为,除了参加劳动就在家里看书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因此老人家那几天报告说昌耀病了,得吃药打针得休息,过几天又用同样的理由去报告。老人家万万没想到,菩萨一样的心肠,却导致因装病而不好好服从“管制劳动”,令昌耀被直接判处了有期徒刑。杨尕三指着正房供奉家神的位置,说老王和我就是在这儿拜的天地。她又把我们引向右侧的小屋子,说这就是我和老王当年的新房。管昌耀叫老王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杨尕三一个。仰慕昌耀和爱他的女子不在少数,昌耀欣赏及爱过的女子也为数不少,而惟独她杨尕三与昌耀在法律意义上有过姻缘关系。长子木潇已婚在昌耀死前,其妻当时也已有身孕。于是昌耀通过其他方式,向杨尕三传递了自己的心愿,说如果我们的孙辈是男孩就叫汉风,是女孩就叫唐仪。杨尕三说,我不懂这两个名字的意思,可我们老王有文化,他起的肯定是最有意思的名字。说这话时,特别是说“我们老王”时,她脸上露出了万分的得意。那种得意的神态,近似于一位母亲因了孩子的出息而无以抑制。

  昌耀跟我聊起过他的少年故事:我还不到十四岁就背着家里参了军。一天,听班里的小战友说,我母亲来驻地了,我还以为她要拽我回家,紧张得我一把拉开被子,躺下就装睡着了。不一会儿,母亲就坐在了我的床边,她摇着扇子,自言自语地说,罪过呵,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出远门了。她还说,知道你不肯跟妈妈回去,可妈妈不是来找你回家的,只是来看看你,你睡着了,那就好好睡,就好好休息呵。妈妈刚走,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当时部队租借的是民用阁楼,我扶着阁楼的窗棂向外看去,母亲穿了一件很宽大的蓝色碎花布衫,走在细雨中的青石板路上,一摇一摆地远去了。

  杨尕三和昌耀的母亲是两种类型。她是生来爱笑也忍不住笑的人,她边笑边说,刚到西宁时老王总把我关在家里,怕我出去迷路,可必须要到学校去接送已经读书的王木潇。他自己忙得很,顾不上接送孩子,为了使我不至于迷路,他要求我去送孩子的时候带上一根粉笔,在走过的路上画上标志,接孩子时按照画下的标志再走回家。在场的人就都跟着杨尕三笑了起来。她怀里扑腾着的王唐仪也笑了,笑得好开心的样子。可怜已去西天的老昌耀却听不到他孙女的笑声,更看不见杨尕三说的像她爷爷的模样了。而在于杨尕三,这些还是非常要紧的,其意义就好比她虽然不识字,也不懂诗,但她熟悉她的老王之于每一根毛发,老王家族的血脉是经由她而得以承传。在于王唐仪,爷爷将永远是他留下的那几本诗集,也许将永远是在未来岁月中飘摇的传说了。

  是的,传说仅仅是一座高原般的死者之尘粒。

  悄悄注视城市:

  看到早晨的城市。

  看到太阳被高墙胁迫而致变形。

  看到丘原的曲线在塔吊上面起落……

  而想起故乡的河床是在投石器的抛体下啸鸣,在雪风里变换颜色……

  意识到自己是处在另一种引力范围,

  感受到的已是另一种圣迹。

  这是1984年前后,昌耀洋洋洒洒的关于青藏高原形体作品的《圣迹》中的诗句,不异于有关死亡性质的某种预告,无形而有境——我更愿意把它想象成一方墓碑。

  (作者:肖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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