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路径导航栏
跳转到正文内容

失明的阅读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这话一直让人很受用。尤其是“行千里路”,相比后者它更显要害,毕竟从见识上所体悟的容易使人从经验的层面颠覆那些说教和信条。

  可是面对博尔赫斯,我却常感到困惑。

  这个知名的阿根廷人,虽说到过不少地方,但他更多的时间沉缅于阅读,而且终其一生而无倦意。他毫不隐讳地说,我生来注定要阅读,我总把乐园想像成一座图书馆,而不是一座花园。读了再多书的人都会在这句话前心虚气短,只剩望其项背的份。博尔赫斯的博学和享有的声誉令谁都不会怀疑,在他头脑里至少装着一个图书馆。他是一位典型的凭阅读经验进行创作的人,一个无法模仿的异数。

  这一异数还在于他年过半百时遭遇的失明。1955年博尔赫斯被阿根廷政府任命为国立图书馆馆长,全阿根廷人想要读书的话,没有谁比他更方便了,而此时,博尔赫斯走路已不能自如若常人,当他进入那座图书馆时事实上已经瞎了。图书馆八十万册藏书中的任何一本对他而言已成了没有文字的书,他看不清这些了。家族的遗传让博尔赫斯目睹了父亲和祖父的失明,这回轮到了自己也在劫难逃。他形容自己的失明就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朋友的面孔消失了,街道变得遥远而模糊,时光也不再有晨昏的区别,他一点点被逐出了斑斓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色的迷雾在眼前。这年他56岁,距他87岁高龄还有漫长的31年光阴在等着他。

  相比顾准当年在“文革”时每天只带几个冷馒头在北京图书馆呆到闭馆的读书生活,博尔赫斯似乎更有悲情的成分,因为上帝同时给了他书籍和黑夜,这真是充满了悖论。还没失明前,博尔赫斯每逢要走上半小时的路程,会习惯带上书一同随行,要是没有书在身边,他会感到别扭。他身体的某个器官俨然也有一本书的位置,只当彼此相守在一起才算健全,才会走路轻盈,毫无年老之态。该如何想像呢,一个以阅读为生的人,当终日被囚于黑暗中,他在世间的花园便成了一座孤岛。那些想读书而又读不成的噩梦,总像潮水一样一次次向他袭来。博尔赫斯说,我总是梦见那些文字全活了,梦见那些文字的行距变宽,然后字母伸展出枝枝杈杈,在异常光滑的纸页上。既然失去了视力,却又在梦中复明,这样的梦境不啻很深的绝望。十多年后,博尔赫斯在与一位友人言谈时说,我真正了解的是自己的局限。何止博尔赫斯,每个人生来都是有局限的,还会常把人逼仄到不能再狭窄的境地。

  这个两眼再也看不见斑斓世界的博尔赫斯是如此不甘,他其实从来就没有放弃过阅读,一直都没有。朋友、亲人念书给他听,使他得以重读旧书。以前他经常打草稿,失明后只能打腹稿,腹稿并不成页,他也写不了字,如果自己写,写出来的字会重叠,谁也辨不清。朋友来看他时,他就口授,断断续续写下来。后来有了助手玛丽亚·儿玉,这个追随他多年的日裔女子不仅全心帮助他保持了固执的脾气,还让他玄想的书卷气和几近哥特式的贵族气派一样,毫发未失。失明后,博尔赫斯依然继续出版著作,翻译作品,为学生讲课,到各地演讲。黑暗中的博尔赫斯,成了有利于黑暗的一个人,他自己在发光。

  在这个谦逊、富有幽默感的老派绅士身上,真是应合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叫“人书俱老”。他充满玄想意味的书卷气最终都落实在奇幻叙事所表现的隐喻,迷宫、沙漏、花园、罗盘、梯子、百科全书……说实在,他自身所发生的失明,虽失明而终不放弃的阅读,恰恰构成了另一个生动的隐喻。在丧失视力再也看不到具体环境的变化后,博尔赫斯对外部世界五光十色的景象并不缺乏理解,其锐利的洞察甚至愈加鲜明。失明对博尔赫斯来说起了净化作用,他失去的只是事物虚假的表象和表层浮动的嘈杂,却更有利于另一层次的阅读。就像他一直抗拒时尚流行的探戈,不齿于它变得娘娘腔、享乐和优柔寡断,他只对起源于布宜诺斯艾利斯20世纪初的探戈偏爱,赞誉它象征了阿根廷人的勇敢、富有尊严而充满力量。晚年的博尔赫斯曾坦言已认不清自己的国家,他最后远走他乡,死在了日内瓦。

  博尔赫斯失明的阅读至今说起来仍不可想像。他很像一列在夜间行驶的列车,灯火通明,在黑暗中划道光,冲破夜远去了。这趟列车还会在下一班次开来,照亮在站台上等待的候车人。一个人内心的花园,它花香满径的芬芳其实已经足以覆盖整个世界。

转发此文至微博

Powered By Google

新浪简介About Sina广告服务联系我们招聘信息网站律师SINA English会员注册产品答疑┊Copyright © 1996-2010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