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博尔赫斯。”郭立暄说起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突然有些羞赧：“因为他也是图书馆员。”我们同时笑了，这是一个让人错愕的理由，也是他直接的告白。博尔赫斯，曾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国家图书馆馆长，一个陷落在书籍乌托邦里的收集者，严谨、精确，不知疲倦。我面前这位年轻的古籍版本鉴定专家，怎能不钟情博尔赫斯，他们都是和书籍签下终身契约的人，古老字纸的守望者，那个写下《巴别塔图书馆》的阿根廷老人，是他憧憬的彼岸，也是他亲切的同道。

　　上海图书馆古籍部的办公室里，墙上显眼处挂着前辈顾廷龙的照片，顾先生曾说，读古籍而不懂版本，犹如“访胜而徘徊于院墙之外”。古书的版本为何这样重要？郭立暄解释说，这和古代书籍的刊印有关。同个时代会有不同刻本，光宋朝，《韩昌黎文集》就有十几种，有些刻本难免有错处漏处，版本鉴定便是为寻一个尽量完善的“信本”。此外，随年代更迭，后世的递修本会掺杂后人的妄改，譬如《晋书》有元建刻本，而各馆所藏多是明代的递修本，脱误累累，唯有比对难得的元刻元印本，方能知晓后世版本的缺憾。所以，对古书的真伪、年代和版本的鉴定，就不只是鉴定古物，更兼有勘误之责。何况孤本、善本多经前代藏家之手，他们留下的批校既是后人可以依傍的参考，亦有着特殊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是又一笔需要梳理的财富。

　　老一辈说，古籍鉴定，要紧的是“摸书”，这是人和书的相守，古书过手，古老刻本的气息会成为手指记忆的一部分，这工作是和时间打交道也依靠时间来成全。入行这些年，手里过了多少古书，郭立暄已经记不清，它们躺在案头，亲近得像他的家人。青灯古卷、往圣绝学，自然容易引发些风雅的联想，而事实上，古籍鉴定的细节与浪漫无缘。版本学研究，从书籍的字体、纸张、版式、刀法、墨色、刻印源流、题跋、批校、印章等诸多方面入手，是一个严谨的“释疑”和“求证”过程，每一步推论都需要可靠的事实，需要无可辩驳的证据，一个条件不成立，结论就没法成立。

　　版本鉴定，要凭经验，更靠实证，存着悬疑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把不同版本的书放到一处对比。但这样的要求太奢侈，藏在不同处的书很难有可能被安排到一处，对郭立暄而言，唯一的办法是上下求索寻书访书。每年15天的假期，他在各地图书馆里度过，而他乐在其中——借着访书，解决心头存疑的问题，那种快乐是很难描述的。譬如《墨子》一书，《郋园读书志》载有明嘉靖江藩刻本，《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载有唐尧臣刻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沿袭了这一著录。对这个结论，郭立暄存了疑问，他走访中国国家图书馆，对比上图和台湾地区的藏本，最终确认二者实际是同版的不同印本。说起访书那些事，他流露了几分痴气。2003年他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东亚图书馆参与编纂《中文古籍善本书志》，见了不少在国内已不得见的善本书，他说，自那时起便常常想，如果有机会去日本，去别的国家，在那儿的图书馆里做一阵子研究，见一见那些只在书志上看到过的书，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说这话时，郭立暄神色谦和。谦和，是他自始至终留给我的印象。在一个白发人多过黑发人的行当，做着一份在很多人心目中遥远神秘的工作，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锋芒和书生意气。他和我说起，朋友寻他开心，说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古籍的原刻翻刻与初印后印》若在民国，该是旧书铺伙计写在私房小本上的“吃饭家伙”，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若细说从头，郭立暄本科从文博系毕业进上图时，对古籍版本鉴定没有任何概念，入这行，本不是他的选择，这十来年过去，我问他，是什么让他留下并决定这是他一生的方向？“因为我觉得，每本书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翻开一本书，看到被时间染黄的书页，感受木版雕刻独特的质感，觉得它是活的。”纵然古籍鉴定这份工作并不浪漫，而他说起古书的口吻，浪漫得仿佛在讲厮守已久的爱人。他说，每一本书都是有故事的，那上面留着时间的痕迹，留着古人的记忆，带着我们去认识一些遥远的人，见证一些遥远的事，有时严肃，有时俏皮，有时伤心，有时宽慰。因为古书，因为和古书的厮守，忍不住会觉得，活了不止这一世。

　　本报记者柳青

　　上榜理由：参与编纂《中国古籍稿抄校本图录》，此书获2001年全国古籍图书评比二等奖；参与编纂《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古籍善本书志》，该书2005年出版，是继普林斯顿大学和哈佛大学后美国大学系统推出的第三部中文书志；2009年完成《中国古籍的原刻翻刻与初印后印》，是国内首部讨论这一课题的专著

　　问答郭立暄

　　问：过去十年最高兴的事？

　　答：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古籍鉴定是工作，也是热爱、是事业，是生活的一部分。

　　问：未来十年最想做的事？

　　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上下求索，寻书访书。

　　问：最享受的事？

　　答：澄清那些争执不休、悬而未决的问题。

　　问：工作以外的生活？

　　答：喜欢读书，喜欢小说，喜欢博尔赫斯。

　　问：从业路上希望得到什么支持？

　　答：这些年一路走来，得到的支持很多，需要感谢的人很多，不应有憾。未来更多的要求，还是留给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