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年前，政府办全体公务员例行年度体检，杨书平检查发现自己患有重度脂肪肝，还有糖尿病，更糟糕的是他的心律不齐，患有轻度心脏病。医生说，这全都是喝酒惹出来的祸。打那以后，他就戒酒了。

　　因为戒酒，他的朋友渐渐少了，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他好像在同事和朋友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似的，有的时候，同事们就在办公室里约定去饭馆喝酒，但就是没有人问他去不去？有的时候同事们喝得烂醉如泥了，没有人开车送他们回家了，他们才想到他。他们会醉醺醺地给他打电话，叫他赶紧去把他们接回家。他越来越有一种孤独感，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他的仕途。他把他当前的处境告诉他的老婆陶秋玮。老婆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身体要紧还是朋友要紧，抑或是仕途要紧？杨书平说，都要紧。他还对老婆说，年度“评先”很快开始了，听说接下来就有一波提拔，他都四十了，还只是主任科员，听说秘书长许地人要提拔为人大副主任，副秘书长也要补齐三人。如果这次机会把握不好，又得等上好几年。老婆陶秋玮很生气，她说，这官当不当不重要，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身体。人到四十，身体好就是福。杨书平争辩说，光顾身体那也不行，打天下哪里有几个人顾及身体了？老婆生气地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不恰当嘛。杨书平说，坦白说，我现在真的很另类，因为另类所以孤独，如此下去非把我憋出大病来不可。老婆更加生气了，她甚至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杨书平还是想说服老婆。他说，酒还是要喝，但是不要像以前那样每喝必醉就是了。老婆大声说，你们政府办那一堆人喝起酒来还有不醉的吗？老婆这话一下子就把杨书平给问住了。是的，政府办这一堆人在一起喝酒真的还没有一次不醉的呢。

　　已经好多天了，每天下午下班后，他都等上一会儿。但就是没有人来叫他一声。他也想主动约请别人，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2

　　这天下午，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以后，苏京钰市长走进杨书平的办公室，他以为苏京钰市长要问他写的年度经济运行分析报告的事。苏京钰好像也猜想到杨书平一定这么认为，就坐到杨书平对面的凳子上，笑了笑说：“我不是来催你写报告的。我听说你已经戒酒？如果我的观察不出错，你的心情好像有一点沉重。我想对你说，其实戒酒不是一件坏事。”

　　杨书平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戒酒了，政府办公务员体检身体后我就戒酒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很久没能和苏市长一起喝酒了。”苏京钰笑着说：“身体要紧嘛。”杨书平认为苏京钰市长在说官场上的话，他说：“真的不好意思，老婆管得很紧。”苏京钰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婆管得不紧你就喝了呀？”

　　杨书平不语。其实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其实他认为把责任全都推给老婆是不对的。身体出了这样大的毛病，全都是因为自己喝酒惹出来的祸，这和老婆何干？但是如果不这样说，还有更好的说法吗？

　　杨书平说：“我是很想每天都能和大家一起喝个痛快的，可是……”苏京钰没等杨书平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量力而行嘛。”杨书平认定苏京钰市长说的是官话，就说：“我会……”。苏京钰市长说：“你会把命都给豁出去？”

　　杨书平想到了战争年代英雄们的壮举。他说：“其实脂肪肝没有什么可怕，其实心律不齐也没有什么可怕，其实糖尿病也没有什么可怕……”苏京钰没等杨书平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他打断杨书平的话说：“都没有什么可怕了你还不赶快喝酒？”他只停了三秒钟，便轻叹地说，“你呀，你还是要超脱一点儿啊。”

　　苏京钰说完，那瘦削的脸面浮上一丝笑意。不过这笑意让杨书平怎么也捉摸不透。因为捉摸不透，杨书平就有了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一直到苏京钰走后，他还愣愣地站着。

　　3

　　老婆陶秋玮不在家。晚上九点多钟，杨书平躺在沙发上，他想着戒酒之后的这些日子所遭遇的孤独，他感到非常痛苦。因为痛苦，他对所谓的酒文化，官场文化，交际文化……非常痛恨。他心里想，这个社会好像已经离不开酒：开心时喝酒，忧愁时喝酒，欣喜时喝酒，悲痛时喝酒。结婚时喝酒，升迁时喝酒……想着这些，他觉得人活着其实没有什么意思。他走到酒柜前，取下一瓶已经收藏了好几年的XO，用微波炉烤来几片干鱿鱼，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喝起闷酒来。

　　杨书平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他一边喝酒，一边想，人啊，何必要活得那么长，就来世界这么一遭，活得长也是一生，活得短也是一生，关键是这一生要过得快乐。他问自己，喝酒算是快乐吗？不过他把自己问住了。是啊，喝酒算是快乐吗？他在戒酒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喝酒，但是他并没有快乐之感呀！记得那时候他总是有一种负担之感。每次喝酒必醉不说，就总是强逼自己保持笑脸这一点，他就感觉到非常之累。现在戒酒了，他却孤独了，孤独是非常痛苦的。他也很想超脱，但是要生存，要生活，要加薪，要升迁，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要在社会上混，如此你还能超脱吗？杨书平越想越痛苦。痛苦了就喝酒，喝到醉倒在沙发上……

　　杨书平醒来时看见陶秋玮坐在他的身旁，他对陶秋玮说：“我想喝水。”陶秋玮说：“想喝水自己去喝，没人侍候你。”

　　杨书平说：“我已经想通了，长短也是一生，况且喝酒了又不一定马上就死人。”

　　陶秋玮气得眼珠子差点就突出来。她本想大骂起来，但是因为已经是深夜，她只好强迫自己把火气压了下来。

　　她说：“是的，长短也是一生，但是你考虑到你的责任了吗？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儿子杨杨？还有，你为你的父母尽责了吗……”

　　陶秋玮把杨书平问住了。因为被老婆问住了，杨书平就只能爬起来自己去喝水。

　　杨书平在老婆陶秋玮回卧室睡觉之后，一个人坐回到沙发上，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人生咋这样，活也难，死也难。活着好累，你想死，死了就解脱了，但是你死了你的老婆咋整？你的儿子谁养？你的父母咋办？哦，为什么会有人类呢？怎么会……杨书平的眼眶里溢出了眼泪……

　　4.

　　杨书平想了很多，他想好好活着。他告诉自己，从此后，就算老婆陶秋玮不强迫他戒酒，他也要戒酒。

　　因为杨书平决心继续戒酒，所以他也就不再在乎同事们的态度。他走进办公室后，不再像以往那样，对谁都点头讨好。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坐下来后，他和以前一样，先打开电脑。他把苏京钰市长交代他写的年度经济运行分析报告再修改一次，然后打印出来。他本想直接送去给苏京钰市长。但又觉得不妥。因为那样就绕开了主管秘书工作的副秘书长王太端。如果那样，无形中就给本已经有一点不和谐的关系增加了不和谐的元素。因此他还是把已经打印好了的报告拿给王太端，说，这是苏市长让我写的全市年度经济运行分析报告，敬请王副秘书长多加修改，并呈送苏市长。

　　王太端大声说，开玩笑，杨主任科员写的材料谁敢修改。

　　杨书平知道王太端的话里有刺，就说，那好啊，假如王副秘书长都不敢修改了那我就直接送去给苏市长了。

　　王太端从未见杨书平有过如此态度，先愣了一下。但是在办公室这样的场合，他不能给政府办的人留下“软”的印象，他对杨书平说，请便。

　　杨书平不再多说什么，他径直去了苏京钰市长办公室。

　　……

　　杨书平从苏京钰市长办公室回到办公室时，同事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不过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因为不在乎什么了，他忽然对“无欲则刚”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5

　　这天下午，杨书平正要关电脑下班时，张中义走到杨书平的跟前，说，老杨呀，待会儿一起吃饭怎么样？不喝酒的。

　　杨书平有一点突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邀请有多长时间没有了呀！他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同事们都已经走了。他心里想，是不是年度评先和干部选拔的事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已经戒酒，戒了酒就意味着他已经出局。虽然出局了，但是他有投票权，张中义是不是为了争取他这一票呢？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被别人所用的地方，这是一件好事。

　　其实杨书平答应和张中义一起去吃饭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戒酒以后，很少和大伙在一起，对本市的很多信息不像以前那样灵通，他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市里近些时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有人请杨书平吃饭，而且都不用喝酒。正如杨书平所意料的，年度评先马上就要开始，而且这次评先和提拔有密切的关系。杨书平已经看透政府办这一堆人，工作能力半斤对八两，拉起关系却一个比一个有办法。如此谁先进和提拔谁不都一样？他还看到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他是真正干活的人，不管谁提拔任秘书长和副秘书长，都需要他干活，因此他料定他们不大可能拿他怎么着。既然如此，他还何必累了自己？

　　杨书平不想累了自己，他的身心就很轻松，加上大家都争取他这一票，都极力讨好他，因此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因为心情好，加上总有人请他吃饭，才十来天工夫，他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老婆陶秋玮笑着说，看见了吧，不喝酒有多好呀，现在身心有多轻松呀？身体马上就好了啦。

　　杨书平说，不要太高兴，评先和提拔工作一结束，我又回到孤独的状态了。

　　陶秋玮说，无所谓啦，只要身体好就什么都好了。你不听人家说，健康是福吗？

　　杨书平说，是，我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就两件事，一是把本职工作做好，不要让别人找茬子。再就是把身体弄好，这是自己的。

　　陶秋玮笑得很开心。

　　6

　　投票那天，杨书平晚来了一步，他走进会议室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他们的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们需要他这张票。

　　虽然很多人都请他吃过饭，他也都去了，但可能是性格使然，评选的时候，他拿起笔打钩时，还是在他认为是本年度确实是先进，以及有能力胜任秘书长和副秘书长之职的人选名下打上钩。他当然不会给自己打钩，这不是他缺乏自信，他认为自己已经戒酒，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杨书平清楚，从今天起，他又回到孤独与寂寞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阴错阳差，还是阳错阴差，投票结果，杨书平不仅选上了先进，秘书长和副秘书长的人选投票，他也排在第一。

　　大概因为人人都知道杨书平不可能得，也是个最没有威胁的人，所有人人都选了他。他竟然当上了秘书长。但是他一点都不高兴，反而犯愁了。最现实的问题是，他已经戒酒，在政府办，不喝酒怎么开展工作？不喝酒能招呼人吗？他一筹莫展。

　　老婆陶秋玮非常恼怒，她骂道，杨书平，你好不中用，人家能当官是高兴的事，而你呢？这像什么呀？你还算是男人吗？你已经戒酒，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大家知道了还投了你的票，这不是什么问题都已经说明了吗？

　　杨书平看着陶秋玮，一句话也不说.

　　见杨书平不说话，陶秋玮说，大不了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何必呢？身体才是重要的……

　　没等老婆陶秋玮说完，杨书平打断说，知道了，大不了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是了。好，我还继续戒酒，就这么定了。老婆陶秋玮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