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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霞客曾经走过的路上

  2010年春,我在大型历史文献纪录片《霞客行》中,以探访人的身份,对徐霞客生命中最后一次长距离旅行,即崇祯九年开始、历时四年的西南之旅进行考查,从江苏江阴徐霞客的故乡出发,经过上海、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最终抵达云南。

  中国的文化线路,我曾经走过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部分),徐霞客的旅行线路,是我的第三次文化之旅。《徐霞客游记》,早年是读过的,但如同读《山海经》一样,由于对其中所述地名所知甚少,所以它的文字犹如迷宫,令我无所适从。这与大地的迷宫性质是一致的。相对于大地,我们与一只蚂蚁没有区别,我们只能看到它某个微不足道的局部,而不可能有一视角从整体上对大地进行观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是对我们自身处境最准确的表达。

  但是,在没有卫星定位,甚至连道路系统还不完备的明代,有一只名叫徐霞客的蚂蚁就开始了他用脚步丈量大地的事业。只有在途中,才能深切体会徐霞客的伟大。我于是仿照徐霞客当年的做法,沿途写下日记,现选出几篇发表。

  4月22日 星期四 阴

  一行五人昨日雨中从江阴出发,经无锡,抵达苏州西山时,已是大雨瓢泼,说水天一色并不过分,因为在雨中已看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看到芦苇成群结队地偎在岸边,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晚饭时喝了一点黄酒,暖暖身,然后各自归房。我的房间不到十平米,但还是要店家在床边加了一张小桌,又要来一盏简易的塑料台灯,尽管疲累已极,但还是坚持看几页书,写几句话。窗外大雨如注,只有这盏孤灯,对抗着无尽的黑暗。现代人真是越来越娇气,徐霞客的时代,没有越野车,没有高速公路,连台灯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不知疲倦的心,和永不停止的写作。对徐霞客来说,旅次中的写作,不是辛劳,而是慰藉,是一种不离不弃的陪伴。

  旅途的第一个夜晚是最漫长的。窗外深不可测的雨幕,更令人觉得茫然和无助,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会被随时卷入黑暗的深处。一个人一旦离开家园,安全感顿会消失。如果回头,一切还来得及。那个夜晚,我心生疑问,孤苦无援时,徐霞客是否会感到后悔?他内心的虚弱将向谁人倾诉?但我知道,徐霞客是一个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他真正的强大,是他能够忍受一生的寂寞。

  4月29日 星期三 晴

  此刻的武功山,令我们感到绝望。我们被望不到头的阔叶林包围着,根本无法知道山的顶部在哪里。对于许多人来说,山意味着厄运,但山的深处却暗藏着徐霞客的福音,他对世界的认识,就是从山脚下的第一个台阶开始的。他从来没有厌倦过,更从来没有绝望过,因为他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均匀而持久地推动着他的双脚,不知疲倦地前行。在武功山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随着我的攀爬,山顶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翻卷的山脊,令我仿佛置身巨大的漩涡,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吸进去。我看到了徐霞客的危险,他随时可能变成一粒尘埃,消失在群山之中。

  但我们没有放弃,因为有徐霞客在前面引路,我们看得见他的影子,以及他留在石阶上的脚印。我们先后穿越了茂密的阔叶林和针叶林,脚踏着松软的高山草甸,山的形状终于显露出来———它的曲线在天空下像水纹一样漫开,我的眼前无比空旷,只有远方的天际线,被层层叠叠的山影修剪成波浪形的花边。那些遥远的群山,只有飞鸟的翅膀可以将它们连接起来,我无法相信它竟是一个人的道路。没有人关注过徐霞客的道路,但它存在过,一双充血的脚掌把诺言变成现实。

  久辛要拍我登山的镜头,我于是向另一座山梁走去。那些山有着胞胀的腹部,从侧面看,它们的倾斜度大约为45度,但站在上面向下看,上千米的山坡却从脚下消失了,只能看到脚下的深渊。如果我脚下一滑,或者踩空一块石头,就会顺着上千米的坡道滑下去,像一片无辜的石子,消失在大山深处的绿色漩涡里。

  继续向山顶攀登。终于,绵软的草甸褪成远景,岩石大面积地裸露出来,一条很陡的石路,仿佛天梯,直通山顶。然而,当我们终于登上金顶,我发现远方还有更高的山顶,展现着它辉煌的魅力。我们就这样走向那道悬崖。90度的悬崖,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出恐怖的白光,面目狰狞。

  山路是徐霞客所说的“近尺”———山梁上一条一尺宽的小路,两边都是向下倾斜的光滑的山崖,山崖的下面,是万丈深渊,一阵强风,就可以把我变成一片枯叶,吹入深谷。从上面走过的时候,我觉得两边的山同时在走。我感到一阵晕眩,但我不能停,因为只有保持行走速度,人才能掌握平衡。

  “近尺”通向远处的绝壁,它的名字叫洲字崖。久辛架好了摄影机,准备拍我攀登洲字崖的镜头。镜头犹如咒语,把我推向绝境,但除了向前,没有别的选择。我的手和腿都在轻微地颤抖———一个人在两千米高空的绝壁上的本能反应。

  有十米———抵达崖顶之前的关键十米,我几乎上不去,因为上面是光秃的石壁,没有植物,石窝浅而且滑,我担心它们不愿意承受我的体重,但我无法下去,也不敢往下看,只能攒足力气,一口气攀上去。我胜利了,但我知道,那实际上是山的胜利。我第一次知道,十米,是一段多么漫长的距离,它是一个临界点,对人的命运作出最后的裁决。我知道徐霞客是在穿越了无数个这样的临界点之后抵达自己预设的终点的,他有无数机会后悔,只要其中有一次止步不前,所有关于他的传奇都会荡然无存。

  5月5日 星期三 阴

  在前往衡阳的途中,见到了湘江。

  徐霞客从一开始就把自己交给了江河。他的道路,基本上是以水构成的。水是他真正的向导,江河能够抵达哪里,他的足迹就会延伸到哪里。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江河是一条穿越群山的天然道路,尤其在水网密布的中国南方,所以,河流与岸,成为中国文学的永恒主题,它们既是现实的道路,又是哲学的道路,包含着关于宇宙、生命的深刻命题,而对于徐霞客来说,江河则是他科学事业的一部分,这一点很少有人意识到。

  江河像刀,把起伏不平的大地切成一块块蛋糕,又如网格,把大地分割成一个个的局部,使一望无际的大地有了经纬的刻度,徐霞客就是循着江河的线索,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对大地进行地毯式的考察的。如果没有江河,他的身影将像一粒尘沙在大地上消失。同时,平缓温和的南方水道为他的行旅提供了庇护,最大限度地满足他对于效率和安全的需求。徐霞客的足迹没有抵达遥远荒凉的中国西北,没有前往昆仑山这样在华夏文明史上有重要地位的山,原因或许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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